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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丫鬟领着镜春去一间厢房暂作歇息,她合衣小憩了小半个时辰,房门被敲响。

来的人是三夫人孙氏的贴身丫鬟秋月:“镜春姑娘,我们夫人邀您过去一趟,吃吃茶,顺便帮忙将要带去村里的日用核对一遍。”

镜春于是合上门随秋月去三夫人院子里。

路上,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三夫人现下在管府上事务么?”

秋月答:“老爷让三夫人协助大夫人管家,大夫人身体抱恙,眼下越发多的是交与我们夫人来管了。”

“大夫人身体抱恙,可是患了什么病?”

秋月脸上闪过一瞬怪异神情,讷讷道:“奴婢不好多说主子的私事,望姑娘体谅。”

镜春颔首表示理解,没再多过问。

陈家昨日才迁回来,府里到处亟待清理,一路上碰着不少擦灰除尘的家仆。

穿过花园时,秋月指着一处种满藤萝的围墙道:“大公子的院子收拾出来,人已经搬进去了。”

现下日头正晒,镜春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到三两个把守的小厮和在庭院中洒扫的丫鬟婆子,不见风宴身影。

到了三夫人的院子,孙氏牵着镜春的手嘘寒问暖一阵,她们差不了几岁,可她说起话来浑然是一副长辈作态。

寒暄完,孙氏将列的单子拿给镜春看,随口问了一句:“可识字?”

“识字。”

孙氏笑着说:“听闻亲家公是位会做学问的夫子,自然不会亏了女儿读书认字,是我多嘴。”

镜春唇边牵着笑,眼里却一派平淡。

这话何尝没有敲打之意?

按高门大户的规矩,嫡庶有别,她若与陈允之成婚,便是嫡长媳,对孙氏的管家之权有威胁,她将她找来,既是拉拢,也是立威,让她谨记自己不过是一介寒门夫子的女儿。

镜春接过孙氏列的单子,一一看下来,周全到显得余赘。

“夫人,这几样家中备的都有,无需再带过去了。”她指出余赘的条目。

孙氏瞥一眼,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些东西精细,需得备好的,能用不够,还得好用。”

她这般说,镜春也不好反驳:“那便没有遗漏的了,夫人考虑周全。”

正事说完,孙氏又拉着镜春说体己话,说她穿戴太素净,让丫鬟去取些珠宝首饰要送给她。

镜春还未来得及开口婉拒,门外慌慌张张跑来个丫鬟,“噗通”跪在地上:“夫人,您快去大公子院子里看看,出事了!”

孙氏竖起柳眉:“出何事了?”

“大夫人去大公子院子里闹了!”丫鬟边说,边悄悄往镜春身上瞟。

孙氏会意,连忙拉着镜春的手道:“镜春,你先在我这处坐着,我去去便回。”

镜春知晓有些事不便让自己这个外人知道,便驯顺应下:“好。”

孙氏带着人碎步小跑出门。

这一坐便是半个时辰,镜春往门口看了几回都不见孙氏回来,于是起身跟房里的大丫鬟告辞。

丫鬟想留人,但镜春去意已决,又不能强迫,想送她回去也被谢绝,只得随她去。

镜春从三夫人院子里出来,行到没有高树遮蔽的开阔地带,遥遥看见西北方位的上空聚着一团未散的黑烟。

她心下有了个猜测,顺着秋月带她来的路加快脚步返回,果不其然,走到那处墙上长满藤萝的院子外,便见院门口围满了家仆,小厮丫鬟拎着水桶、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布料烧毁的焦糊气味儿。

给孙氏通报的丫鬟说大夫人姜昭晚跑去陈允之院子里闹,看来这火和她脱不开干系了。

镜春只悄悄看了几眼,不想引人注目,便绕路从假山后的小径回去自己的厢房。

方从假山洞里出来,光线明亮些,她忽地急急刹住脚步。

风宴独自坐在湖边,久久看着面前的翠湖,未有动作、未有言语。

他换了身群青色衣裳,想来是被那场火殃及。

镜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担心扰了他的清净,又怕他想不开投湖。

她想了想,决定先退回假山洞里待上片刻,他若真是想不开,她在这处能及时喊人过来帮忙,若只是来散散心,也不怕误会了尴尬。

镜春将声音压到最低,刚往后撤回一只脚,湖边的人倏然转过头直直朝她看过来,像一只鹰,一眼捕捉到猎物所在,目光锋利似刀刃,带着震慑人的磅礴气场。

他见来人是她,眼里那股肃杀的神色即刻消散,变为散漫、淡漠,又不甚在意地转回头,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

镜春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腰背缓缓松懈,她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湖畔有风,枝叶瑟瑟作响,不远处人声喧哗,如此喧闹的环境下,他竟然还能敏锐察觉到她发出的细微动响,简直像话本里的武功高手。

还有他转头那一瞬的眼神,让她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像是她有所耳闻、却从未体会过的……杀意。

是了,杀意。

印象中一身书生气的陈允之,竟然会流露出带杀意的眼神,到经历了什么会这般性情大变?

好在他那份杀意只是出于警觉,而非针对她,否则即使鱼死网破、或被骂忘恩负义,她都要想办法赖掉这门婚事。

既然对方看见了也当她不存在,镜春自然不会上赶着讨好,她当即转身打算从假山洞退出去,另寻一条道路离开。

未成想没走多远,山洞入口处传来窸窣走路交谈声,来人偏偏是陈廊。

他声音里带着浓重怒意:“她怎么样了?”

回话的是管家:“大夫人一直在哭嚎怒骂,怕她再冲动行事,还未松绑。”

“既然吃饱了饭用力气来干这些事,晚饭便不必给她留了!”

镜春目光晃颤,心跳声震得耳麻。

陈廊与姜昭晚十余年的恩爱情分,如今却到了绑着她不给吃饭的地步。

声音近在两丈开外,镜春来不及多想,拔腿便往回跑。

比起面对风宴的冷脸,她更担心被陈廊知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

她压着脚步声跑得匆忙,待出了山洞才将步子放缓。

风宴一开始没动,待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才又转回头,眼里带着不耐烦。

镜春知道自己扰了他的清净,不招他待见,但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与他说话:“允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自然是躲清净。”风宴声音冷淡,暗指她明知故问。

他说话夹枪带棒,镜春不愿与他多说,将好陈廊和管家从山洞里出来。

“这般巧,镜春也在。”陈廊换了一副面孔,说话带笑。

镜春讶然转身,欠身行了个礼:“陈伯伯。三夫人让我去她屋里核对日用单子,出来时发现那处院子失了火,担心与人冲撞便改了道,未成想允之也在此处。”

“哈哈,这般说来,我和管家来的不是时候,该让你们多说些话。”

管家附和:“老爷说的是,镜春姑娘与大公子多年未见,想来是有许多话要说。”

两人说得开怀,镜春和风宴一个垂眼默然,一个冷着脸。

陈廊咳一声,又正色道:“宅子年头已久,门窗经不得烧,眼下虽已灭了火,却住不得人了,我来就是带允之去新的院子安置。镜春,你可要一道去?”

镜春自然不想去。

她随口找了个由子:“陈伯伯,趁着来城里一趟,我想给自己置办些日用,正打算出门呢。”

“如此,管家,派两个丫鬟跟着帮衬。”

镜春抢在管家应声前,道:“多谢陈伯伯好意,东西不多,我一人上街足够了。”

陈廊眼里浮起一丝不悦,但想到镜春是个乡野女子,比不得大家闺秀,也并非真是他陈家儿媳,便也不去计较。

“那你便自己去吧,当心些,早去早回。”

“是,镜春告退。”镜春如愿离开。

待人走远,陈廊脸上的笑淡下来,他将管家屏退,不讲究地在一块景观石上坐下来,疲惫地叹了口气。

“将军,你未受伤吧?”他歉然问。

风宴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你家夫人如何了?”

“我让人将她绑回院子里去了。她如今疯得无法无天,竟敢放火烧宅子,当真是要请个郎中来看看是不是患了疯癫病!”

风宴冷眼看他半,哼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何烧纵火?”

“为何?”

“她点火时说:‘我孩子的家,就算烧了,也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陈廊哑然。

“你该是能猜到吧?她定是受了**才会做出这等举动。我听闻你家长子于八年前丧命,而你二女儿如今六七岁,等同于你在陈允之死后一年之内纳妾生女。陈大人,你对令夫人够狠的。”

陈廊脸上阴沉,少有地出言顶撞:“风将军,你懂什么。允之死后,昭晚成日以泪洗面,我一见她便要听她痛哭,她跨不过去,便连带着也不许我跨过去。我说与她再生一个孩子,她不愿,还对我口出恶言。可不再生一个还能怎么办?允之又不能死而复生!我可是家中单传,若任由她放肆,陈家香火岂不是要断在我手中?这偌大家业岂不是要拱手送人?我与她恩爱十余年,一心一意对她一人,可到头来却是娇惯了她,忘了尊夫的本分!”

“她是该怨你。”风宴并未因他的话动容,“我不管你们的家长里短,但今日之事,你不必想着为我出气而苛待你夫人,本就是我顶用她儿子的名头保命,我谢她还来不及,可莫替我做忘恩负义之事。”

“……”

风宴手臂僵硬施力,推动轮椅滚动,他淡声吩咐:“管家,带我去新住处。”

管家觑一眼陈廊的脸色,不敢违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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