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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是要下雨的前兆。

安远十二年,夏,北凉城外驻扎五万梁兵,此时东挞大军压境,梁帝竟还抽调如此之多的驻城军围困北凉,铲除异己之心昭然若揭。

入夜,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从城门驶入,无人阻拦。

车夫驾着车一路往北凉王府的方向去,被风吹起的帘子缝隙间依稀可以窥见一片火红衣角。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歪斜挂着的“北凉王府”四个大字下赫然立着一个穿银色战甲的貌美将军,那将军看上去年岁不大,匆匆擦洗过的面颊透着一股子如玉的贵气,若不是那盔甲上沾了一些弄不净的血迹,倒像是戏台上扮将军的武生。

车夫颤颤巍巍的停车,将军身旁立着的副将快步上前,抽出腰间配刀架在那车夫脖子上,一不留神的功夫就见了血。

“扑通”一声,车夫当场双膝跪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尿骚味,连求饶的声音都说不连贯,脖子上的刀又深一分,车夫哆哆嗦嗦捏着裤腰那袋银子,心想死定了,真他娘的不该接这要命的活计。

想象中蚀骨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那站着的貌美将军挥挥手,冷笑一声,而后副将便收了刀,将人押下去了。

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待副将将人带走,那貌美将军才几步向前,抬手掀开马车帘子。

车里藏着一个红衣姑娘,手脚皆绑着,嘴上还塞着一团锦帕,此刻正泪眼朦胧的瞧着眼前人。

松了绑,那姑娘扑进将军怀里,一串眼泪珠子终是落了地,仿若小兽一般的呜咽叫人心尖都泛着疼,她唤:“哥哥,哥哥。”

宁今宵一手搂着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顺气,这兄长做的有模有样。

他是北凉王宁朔唯一的儿子,北凉世子宁今宵,怀里护着的,是北凉郡主宁轻霜,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

北凉王宁朔是梁帝登基之初的大功臣,同梁帝情同手足。

梁帝还是梁王的时候宁朔就一心辅佐他,夺位期间也算殚精竭虑,是大梁当之无愧的肱骨之臣。

梁帝也不曾亏待过他,甫一登基就给宁朔封北凉王,赐封地凉州,一时间也算君臣和睦。

然好景不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就算是梁帝同宁朔,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宿命。

梁帝生性多疑,早就不满北凉做派许久,宁朔是大梁不败的战神,所统领的北凉军更是民心所向,北凉王宁朔在民间的声望,与梁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普通人尚且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更何况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

安远一十年,梁帝就将年仅十二岁的宁轻霜接到戾都教养,美名其曰要让小郡主同七殿下培养感情,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牵制宁朔同整个北凉。

宁朔就那么一个女儿,平日宝贝的不得了,梁帝将宁轻霜拘在戾都,还怕他北凉王有二心不成。

而说起这桩事的起因,就不得不说起七殿下江闻璟同宁轻霜的婚事,这婚事是梁帝还是梁王之时便定下的。

梁帝的皇位是抢来的,从他那个窝囊废皇兄手里抢的。

梁帝虽然有谋略,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但不是嫡出,生母是个身份卑微的侍奉宫女,生下他不久便死了,梁帝在宫中长大,并无倚仗,而这无倚仗所要吃的苦头,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清楚。

后来他那个废物皇兄因为一身嫡出血脉登上皇位,给他封了个闲散王爷。

这闲散王爷嘛,说白了就是废物,自然免不了生性风流,所以梁帝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府上就已经纳进不少美妾,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女儿们,既满足了自己又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为了讨好这些世家**,梁帝做足了功夫,江闻璟的母亲李氏便是其中之一。

而这李氏,又是与其他世家**大不同的,那时梁帝还是梁王,纳进府的就算是世家**也是不得宠的庶出,可那李氏却不一样,那可是李家嫡出的大**。

李氏是宰相李常的嫡长女,本来是想送进宫里当娘娘的,可是偏就看上了当时还是个闲王爷的梁帝,不顾家里反对非要嫁与梁王为妾,闹了好长一阵子,可真是成了戾都的笑话。

茶余饭后总被人拿出来当谈资,她倒好,像个没事人似的,铁了心要跟着梁王。

梁王原配张氏不过是个小族庶女,身份卑微,可因着主母的身份,在王府处处压李氏一头,任谁见了都羡艳夸叹,那可是极威风的。

只不过那原配不好生养,嫁给梁王多年都未诞下一子,反观李氏倒是争气,短短五年,已经接连生下两个孩子,分别是梁王三子江闻钰和七子江闻璟,虽然不是嫡出,可比起那些旁的姬妾所生的孩子,这两个孩子背靠李家,自出生起就比别人高贵出一大截来。

就算原配夫人生出了孩子也不见得有这两个孩子尊贵,更何况她没有孩子。

李氏怀江闻璟的时候北凉王妃杨秋秋正好也怀着孩子,那时梁王同宁朔关系好的不得了,于是两家约定,若生下的都是男孩便结为兄弟,女孩便结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则结为姻亲。

好巧不巧,江闻璟出生的第二日,杨秋秋就早产了,生的是个女孩,因着在深秋的早晨出生,孩子大哭时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一缕缕霜气往天上飘,宁今宵那时四岁,是个小滑头,看着那霜气兴奋的喊:“霜,霜霜!”

宁朔将他抱起,哈哈大笑,手一挥,那新出生的女娃娃就得了个名字——宁轻霜。

再说回梁王府,梁王当时已经笼络不少能人为他所用,夺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李常眼见女儿一意孤行从偏门被抬进梁王府,后又诞下两个孩子,梁王在戾都也是愈发意气风发,反观那窝囊废皇帝,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知道皇位还能坐稳多久,能坐到宰相的位置上,他李常自然不是个蠢货,审时度势可是他们这种人的拿手好戏。

何况他女儿已经是梁王的宠妾,谁轻谁重,该如何选择,他自然明了,所以,后来废皇帝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李常在其中推波助澜倒是也不难预料。

废皇帝死后,梁王一呼百应,终于坐上金銮宝殿上的位子。

宁朔成了北凉王,李常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宰相,而李氏,成为了淑妃娘娘。

梁帝的原配夫人,家世算不上好,样貌也不及李氏一半,且多年无所出,可是,她在梁帝登基后成为了皇后,依旧压李氏一头,这其中,任谁都不知晓梁帝是何用意,民间的话本子上写着这叫结发夫妻情深意重,那都是狗屁,一派胡言,不过也是后话了。

此间,宁轻霜一袭红裙,手里挥着长剑,正站在将士面前鼓舞士气。

“死,无惧,生,无畏,我北凉儿郎,誓死不退!”

她神情激动,不知道哪本话本上学来的这话,念着铿锵有力,连神情都带着激昂。

宁今宵在远处看着,宁轻霜全然没了昨日才回来时的狼狈脆弱,她像一团火球,突的砸进这冷冰冰的战场中心,身上的光将北凉照亮。

身旁的副将是同宁今宵一起长大的,也算看着宁轻霜长大,自小就把她当亲妹妹看。

从前小丫头在北凉可是被宠的无法无天。

两年前梁帝将人带去戾都时他首当其冲一百个不愿意,还放言大不了打进戾都去,被宁朔罚了二十大板才肯安生。

现今小丫头回来了,他却是半点开心不起来:“世子,我们能赢吗?”

他这么问,希望他的世子殿下能带他们打赢这场战,能好好将北凉的百姓,北凉的小郡主护在羽翼之下。

可是,他们都知道不可能了,不可能赢的。

东挞来袭,宁朔奉旨带二十万北凉军去往东境抗敌,北凉驻守兵力不足一万,到现在已经凑不齐五千人马,如何能同城外五万梁军相抗呢,不过是以卵击石。

宁朔那么相信梁帝,领了圣旨带着北凉军上前线为他夺回疆土,可梁帝却在他死后,以莫须有的罪名降罪整个北凉。

或许宁朔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了,他只是在赌,赌他同梁帝的旧时情谊有几多价值,结果显而易见,他赌输了。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北凉不会赢,梁帝送宁轻霜回北凉,不过是逼他先先降罢了。

宁今宵眨眨眼睛,一向带笑的眉眼染着抹不去的风霜。

那边的宁轻霜大概正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的,中途还撩起袖子擦了把脸,她面前零星几个将士也跟着她的动作,大概是在抹还没有落下来的眼泪,不过很快,宁轻霜连着那一小群人又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们还怀着希望,无论是生或是死,此刻,他们都还怀着希望,北凉军战无不胜,宁朔是大梁当之无愧的战神,宁轻霜同无数北凉百姓一样,等着他们的神回来救赎他们。

宁轻霜再一次挥剑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宁今宵,脸上的笑一瞬间绽放的更大,提着那把出鞘的长剑冲他跑过来。

北凉的小郡主自出生起就集千娇百宠于一身,不爱女红爱刀枪,不爱诗书爱兵法,最喜一身红衣,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宁今宵看着朝他飞奔而来的宁轻霜,仿若瞧见了她的往后余生,如同此刻这雾茫茫的北凉,杀机四伏,不见天日……

“哥哥,你来了。”小丫头朝他笑,那么好看。

宁今宵点头,示意她该回府了,宁轻霜冲身后的将士挥挥手,兴冲冲的跟在宁今宵身后,又一次同他炫耀了一番自己的长剑。

那剑是宁朔少时的佩剑,曾陪他南征北战,前年下属寻了一把更好的剑给宁朔,闲置下来的这把就给了宁轻霜,她去戾都的时候一直带在身上。

宁今宵脚步不停,听宁轻霜说到兴起处还会挥两下长剑,她在父兄羽翼下长大,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这场争斗,对她而言,大抵像小孩子的家家酒。

兄妹二人回到府里后宁轻霜想去见北凉王妃,但是她阿娘避而不见。

“哥哥,为何阿娘不见我?”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宁轻霜去戾都的时候才十二岁,已经两年未曾归家,她很想念家人,从前北凉王妃在家书上也不曾吝啬过自己的思女之情,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现在回来了,却不见自己的母亲。

宁今宵微微笑着,走出好大一段路后回过头看一脸苦恼的宁轻霜,她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是个孩子。

在普通人家到她这个年纪指不定已经快当娘了,可是宁轻霜被宠坏了,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知晓梁帝为何让你回北凉吗?”宁今宵问。

宁轻霜好像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笑了,她笑的特别神气,牛气哄哄的回答:“自然是因为皇帝老儿怕了呗,他怕爹爹回来收拾他!”

她说得笃定,宁今宵心里一酸,本来要说出口的真相又收了回去。

他还是想再多拖一拖,软弱也罢寡断也罢,他希望让这时间走的再慢一些,让他的妹妹再慢一些长大。

可是他能等,梁帝却等不得。

第二日天一亮,梁兵攻城的号角便已经吹响,彼时宁轻霜扛着她那把长剑,站在城墙上冷笑,看清城下带队的人后剑尖一指,满是讽刺:“李培元,你是活腻了吗?”

“不好好呆在戾都治你那断子绝孙的毛病,来北凉找死吗?”

叫做李培元的人是李常庶子的小儿子,为人风流浪荡,终日混迹风雨场所,在戾都欺辱过不少良家女子。

宁轻霜长相随了她娘亲,是一等一的美人,初到戾都便被李培元盯上,后来两人闹翻,结下不小的梁子,李培元那传宗接代的玩意废在宁轻霜那柄长剑下,这么些年寻遍良医也没有治好。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培元看着宁轻霜那倨傲的模样,也扯出个阴狠的冷笑,凉飕飕道:“小郡主,我是看在昔年好友一场的份上,送你们一家去跟北凉王团聚的。”

宁轻霜听到这话后怒不可遏,肩上那病长剑“哐当”一剑砍在城墙上,凿出个剑坑。

“姓李的,你是吃屎了吗,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等我父亲回来定要了你的狗命。”

她生气的很,恨不得现在就宰了李培元,那孙子不仅耀武扬威的跑到北凉来,竟然还敢胡说八道,要不是宁今宵在一旁看着,她此刻想必已经出城去了。

宁小郡主,跋扈的不得了,没有被人欺辱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可李培元半分没有被她吓到,反而笑的更开心了,等他笑完了,视线一转,轻蔑的看着宁今宵:“世子殿下,您还没将情况告知小殿下吗?”

宁轻霜抻出半个脑袋,嚷道:“你个死太监有什么资格同我兄长说话!!!”

她嚣张至极,李培元本来还在笑的嘴角耷拉下去,脸色也变的阴沉,他可没忘了宁轻霜怎么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幅**的模样的,这回自请来北凉也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位不可一世的小郡主是如何跪在地上求他的,可没想到还是被气到了。

李培元黑着脸,说:“宁轻霜,你兄长没同你说吗?宁朔叛国,早已经被就地正法了,在东境,连个全尸也没有呢!”说到这里,他又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死了!宁朔死了!”

“宁轻霜,我瞧你以后还怎么狂!!!”

“你胡说!!!”

“我要撕烂你的嘴!”

宁轻霜红着眼睛,提剑要出城,被宁今宵一把拉住。

她顿了顿才回头看宁今宵,嘴巴撅的老高,气哼哼的让宁今宵不要担心,她肯定会赢,却对宁朔生死之事丝毫不提。

“你知道,对吗?”宁今宵问。

宁轻霜闻言笑了,她抬头看着宁今宵,大声说:“我当然知道,爹爹马上就回来了!”

她在等着宁今宵认同自己,可是却没有回应,四周的将士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个城墙安静到落针可闻。

咧着的一点笑慢慢越笑越大,她又去看宁今宵,大概是希望兄长快点回答自己,告诉自己父亲没有死,可是等她笑到眼眶都泅出眼泪,宁今宵还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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