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连载中 时间:2024-04-09 20:18:02
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又怀孕了。
跟去年一样,她很早就请假回了老家。父亲在水泥厂和芝麻镇之间往返奔走,每一次回家来,眼角眉梢里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她埋头写作业,耳边是父亲喜孜孜的歌声。他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自娱自乐,父亲打开门,歌声嘎然而止。她抬起头,门口站着的是贾叔叔。
贾叔叔是同桌贾楠的爸爸,也是车间主任,父亲就在他的装料车间里工作。两个人平时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下象棋。
可今天贾叔叔不是来下棋的,他的脸色很难看。
父亲让她拿着作业回自己屋里去,木门很薄,就算关上也能听到对面房间里的对话。
她不想听,但父亲似乎情绪很激动,贾叔叔则一直在低声劝阻着什么。
“老白,计划生育是国策,全国人民都要遵守。你可不能糊涂啊。”
“老白,计划生育是国策,全国人民都要遵守。你可不能糊涂啊。”
“你少来这套,大家都生,凭啥我老婆就不能生?”
“你别犯浑,今天是工会让我来劝你的,要是回头他们自己来,那就真的不好办了。别的不说,你这工作还要不要了?”
“我……我就是想不通,凭什么?我凭什么就不能有儿子?”
俩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她听到父亲叹息着说,都已经7个月了,他们能怎么办?
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父亲疑惑的声音飘出门缝:“老贾,你为啥能光明正大的生二胎?”
“我符合政策啊。”
“你少骗我,政策上说的是烈士家属、头胎残疾还有离婚时间长的,你符合哪一条?”
她听到贾叔叔笑了一声。
“咱们县情况特殊,今年放宽了一点,父亲家里三代单传的也可以申请生育二胎。”
“咱们县情况特殊,今年放宽了一点,父亲家里三代单传的也可以申请生育二胎。”
“你可拉倒吧,你家5个兄弟姐妹,你爹6个兄弟,你爷爷家底更大,加起来7个兄弟姐妹,你三代单传?”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孩子多,小时候饭都吃不饱。我爹就把我过继给同村人了,我养父家人口少,从那他里算,我就是三代单传。”
“你……”
父亲“你”了好半天,到底也没说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贾叔叔走了。
临走之前,他叮嘱父亲早点解决,不要影响一家人的前途。得到的回应是闷闷的一声“嗯”。
那之后,笑容就从父亲脸上消失了。他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她只能每天去对门的班主任家吃饭,这种日子持续了大概半个月。有一天她刚刚端起碗,父亲来了。
班主任招呼他坐下一起吃饭,父亲说不用了,他是来给女儿请假的。
“回老家看看她妈,好长时间没见,她妈想她了。”
这语气里充满了一股酸涩的意味,班主任看了胡子拉碴的男人一眼,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天晚上,父亲给她准备了一大桌好菜,最让她咽口水的是那盘街口老胡家的酱牛肉。
老胡家的牛肉是八陵县一绝,肉紧味厚,一条条撕着干吃都解馋。她吃到第三块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去的筷子在绛红色的牛肉上一晃,又收了回来。
“我不吃了。”她低下头:“剩下的包起来给妈带回去吧。”
白织灯的光线落在父亲脸上,莫名反射出一层慞惶的青光。他一直看着女儿,此时被这句话震得一抖,手里的碗都跟着颤了一下。
“不用管他们,你吃吧。”
这是当晚他跟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而那个满心欢喜的女儿并没有注意到父亲说的是“他们”而不是“她”。
是的,直到第二天回到芝麻镇之前,她都认为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妹妹。而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就像一年前那个一样,也已经在皇陵坟上长眠了。
是的,直到第二天回到芝麻镇之前,她都认为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妹妹。而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就像一年前那个一样,也已经在皇陵坟上长眠了。
母亲丰腴的肚子打破了她的幻想。
来到老家那座低矮的平房门口时,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满头的白发在风中摇摆不定,她将一把把糠皮洒在地上,嘴巴张成个椭圆形,哦哦轰叫着鸡群。
看见她,老太太收拢嘴巴,扭头喊儿媳妇。
“老大家的,你家的丫头片子回来了。”
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阳光直灌下来,在门楣上方形成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一个硕大的、蒸锅一样的肚子从黑暗中凸出来,隔了2秒钟,她才看到母亲的脸。
那张脸红润如花,母亲扶着腰,愉快地对着父亲招手。奶奶也在笑,家里的母鸡今天多下了两个蛋。只有父亲没笑,他心事重重,眼窝和脸颊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
那天下午,父亲教她捡鸡蛋。
鸡窝搭建在院子的角落里,本来是个牛棚,后来爷爷去世,奶奶无力打草喂牛,父亲就加盖了两堵围墙改成了鸡窝。
鸡窝搭建在院子的角落里,本来是个牛棚,后来爷爷去世,奶奶无力打草喂牛,父亲就加盖了两堵围墙改成了鸡窝。
那两堵墙用的水泥是父亲从厂里背回来的,由于算错了用量,两堵墙砌完还剩下两袋水泥。奶奶没让搬走,直接泼上水给凝成了两个笨重的水泥墩子,平时就放在鸡棚里当作板凳。
那天她在鸡窝里跑来跑去找鸡蛋,累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想找水泥墩子坐的时候才发现,那两袋常年摞在一起的水泥只剩下了一袋。
她想问父亲,父亲已经走了。他站在鸡棚外面,手里攥着一把铁锹,昂着头看木头茅草堆成的棚顶。他看得太入神,连女儿跑出来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爸你看,我发现了这么多鸡蛋。”
这兴高采烈的声音吓得父亲往后一退,斜阳给女儿勾上了一层血红的轮廓,刺痛了他的眼睛。父亲嘟囔了一句阳光还是太强了,你回屋写作业吧。
那天母亲心情很好,一整天都没骂她。奶奶也不让她干活,父亲在母亲面前夸她最近进步很大,这回考了全班第二。母亲打着毛衣,笑眯眯地说没事,家里将来一定会有个第一名。
那天母亲心情很好,一整天都没骂她。奶奶也不让她干活,父亲在母亲面前夸她最近进步很大,这回考了全班第二。母亲打着毛衣,笑眯眯地说没事,家里将来一定会有个第一名。
那笑容让她受宠若惊,母亲很少对她笑,平时总是满脸乌云。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让母亲多对自己笑。
晚上奶奶一早就睡了,母亲哼着歌在床上织毛衣,不一会儿也开始打哈欠。父亲铺好被褥,坐在母亲身边小声说着什么,刚说了几个字就受到了母亲一记凛厉的眼风。
那两根跳跃一天的毛衣针停了,母亲大手一抓,把那件大红色的毛衣揉皱丢到了床上。
她的声音忽然又灌满了怒气:“白鸽!你怎么还在洗脚?鸡棚里吵死了你听不见?肯定有母鸡下蛋,去把鸡蛋捡回来。”
这才是母亲正常的样子。因为她的学习成绩露出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冰霜般的怒容,
她像被鞭子抽了似的跳起来,湿着脚板踩上拖鞋就往外跑。母亲的责骂声跟在后面,一步一抽:“脚都不擦!又是一地湿脚印,让谁擦呢?成天一点眼色都没有,也不会帮家里干活,就知道吃吃吃!”
堂屋的老座钟似乎听不下去了,沙哑着敲响了9点的钟声。她仓皇跑进鸡棚,母亲的斥骂终于听不见了。
堂屋的老座钟似乎听不下去了,沙哑着敲响了9点的钟声。她仓皇跑进鸡棚,母亲的斥骂终于听不见了。
鸡棚里没有灯,她在门后找到了奶奶常用的手电筒。梯形的灯光在漆黑的棚子里来回扫视,引得那些早睡的母鸡咯咯**。
母鸡们的窝是一面靠墙的架子,从地上一直堆到棚顶。她用手电筒挨个照,哪只鸡的脸都不红,哪个空格子上也没有鸡蛋。手电光一直往上走,忽而落在了棚顶的横梁上。
头顶那团灰色的东西是什么?
她眨眨眼睛,突然明白那是消失的水泥墩子。
这么沉的东西怎么跑到上面去了?她傻傻地仰着头,举着手电筒想看清楚。灰色编制袋上,50公斤的字眼在灯光里异常瞩目。
还有一样东西让她更加惊讶,她看到水泥墩子压着的那根横梁居然有一道裂口。
整齐的裂口面朝大地,狞笑般裂着,越裂越大,越裂越大。
她惊慌地看着那根慢慢裂开的大梁,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黑影在鸡棚外抄起了铁锹奋力一排。
她惊慌地看着那根慢慢裂开的大梁,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黑影在鸡棚外抄起了铁锹奋力一排。
“咔嚓”,梁木断了。棚顶摧枯拉朽般砸了下来,那堵一年前才修建好的外墙不堪重负,闷响着坍塌倒下。
烟尘四起,母鸡们狂叫起来,棚顶折断,红砖滚落,中间夹杂着她的声音。
救命!
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钻心的疼痛就将她整个人砸进了地底。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尘埃钻进口鼻,堵住了她的声音,砖块房梁掩埋四肢,禁锢了她的挣扎。她奋力抬起头,透过木屑砖块的缝隙向外张望。
天太黑了,她固执地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老师说过,再长的黑夜也会迎来黎明,熬过去就能迎来晨光破晓的那一刻。
爸爸一定会来救自己的,他一定听到了动静。她在恍惚中等待,期盼着父母将自己救出黑暗。
死亡太痛苦了,她想活下去,想看到破晓时的光明。
死亡太痛苦了,她想活下去,想看到破晓时的光明。
“她爹最后确实来救她了,可时间拖得有点长,她左手那根食指没保住,被砸烂了。”
朱招娣以这句话做了故事的结尾,她的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微笑。议论别人的惨事总是会让她身心愉悦。
走出鼎新小区的时候,贾楠的脸色非常不好,方芳芳走在她旁边。俩人都没说话。却默契地走向了皇陵公园。
当年那三座寒酸的土丘坟包已经被巍峨的红墙圈住了,红漆大门紧锁,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形。不少老人带着小孩在神道前的广场上晒太阳,那些粉嘟嘟的小脸蛋分不清男女,但老人们的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慈祥和温柔。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贾楠擦了擦眼睛。
“你说白鸽小学时不起眼,初中时突然变了学霸,原来是因为这个。”方芳芳看着广场上的人,若有所思。
缺爱的孩子总是不安的,尤其是像白鸽这样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再加上父母失去工作,弟弟慢慢长大,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可惜那时的白鸽还没有成年,没有单独生存的能力。她只能通过努力学习来讨好父母,她天真的认为,做了医生父母就会对自己满意。
“像不像你?”
方芳芳看着贾楠。她记得对方多少次熬夜跑线写稿之后,拿着报纸紧张地询问父母有没有看到她的名字。
你那么努力工作,不也是为了父母的一句夸奖吗?你和她一样,都是个缺爱的孩子啊。
朱红宫墙一片血色,贾楠在高墙下转过身,当年的白鸽也从记忆中转身向前,两个姑娘的影子忽而重叠,变成了一个。
她伸手拉住方芳芳:“还有你。”
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贾楠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一定要找到白鸽,我觉得她没有死。”
冷风劲催,墙边的松柏微微颤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红墙的拐角后面,有一个人正站在阴影中看着她们。
冷风劲催,墙边的松柏微微颤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红墙的拐角后面,有一个人正站在阴影中看着她们。
那人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手机举在耳边。
“她们知道了。”
是忘记了吗?她记得大衣柜里有几条印着凤凰的蓝色棉被,其中一条被子里裹着个饼干盒,钱和存折都放在里面。昨晚父亲回来过,大衣柜也打开了,可为什么没给她留钱呢?早春的太阳很淡漠,上午8点过,浓雾还没有散开。远处化工厂的烟囱又给这雾气染上了一层粉红色,老师咳嗽着,带领学生在雾气里慢腾腾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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