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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宝芝身体怎么样了?”寻着黄翠花做好午饭的工夫,林淑慧走过来关切地问。

“那丫头,没有金贵命却有金贵身,一点小风寒就赖床上不动腾了,还得麻烦我回来做饭,亏得你来关心她,我看,她就是懒骨头想躲懒。”黄翠花骂骂咧咧,瞥到她手红通通的肿得厉害,心疼地抓起来,“她小姑,你这双手娇嫩得很,怎么不知爱惜?”

说着往中井那里堆着成堆未来得洗的脏衣服看一眼,果断道:“衣服你别继续洗了,这本是宝芝那死丫头的活,我一会说什么,也要把她拽起来自己干,没有哪家大姑娘像她那样矫情的。”

东北的冬天,水冰寒透骨,洗衣服手遭罪得很,黄翠花可舍不得林淑慧受苦。

林淑慧对她越过女儿林宝芝关心自己的原因心知肚明,不过这是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连黄翠花都不知道她已经得知了这个秘密。

她自然地抽回手,一会林家上工的人就要回来吃午饭了,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猜嫌,而且,她来问这话,不是为了让林宝芝给她洗衣服的。林宝芝就要死了,她再过分也不会这个时候让她干活,那样,别人会怎么看她?她得经营一个好名声。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林宝芝会死,当然是因为她是重生回来的,刚回来小半天,她记得上辈子,林宝芝这个大侄女就是因为这场风寒没吃药没看医生一命呜呼的。她过来问一句,只是因为心里纠结,不知道要不要救大侄女一命。

不救吧,显得她太冷血,救吧,她又怕以后发生点什么不好的意外,毕竟,林宝芝死了无论哪方面来说,于她都有利。

想了想,林淑慧柔声道:“衣服我替宝芝洗就好,也就手有点冻,不碍事的。我想着,宝芝躺了两天了,是不是去诊所看看比较好?”

“一点小风寒,哪里用得着看医生,家里也没那闲钱。”黄翠花斩钉截铁道,眼神透着微微的困惑,她这小姑子惯常对她女儿持漠视态度的,她觉得那样挺好,今儿怎么会特地过来关心了?

林淑慧看出她的疑惑,清秀的小脸蛋上漾开一抹盈盈笑意,有意无意地解释:“我怎么说也是宝芝的小姑姑,关心她一下是应该的,二嫂既然觉得不用看诊,那就不看吧,我先回去洗衣服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意骤然散去,一起散去的还有她心里微微的纠结,暗道:宝芝,不要怪我心狠,你合该今天去世的,我已经尽责提醒了一句你娘,是她选择不作为,你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她上辈子瞎了眼,嫁给了渣男,导致一生凄苦,重来一辈子,林淑慧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活得幸福,任何有可能妨碍她的人,她都不应该施舍多余的同情心。

刚走了几步,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转身来不及说什么,同黄翠花一起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林宝芝摇摇欲坠地挨着土炕站着,地上是打翻的凳子,打碎的瓷碗,以及泼洒出的热水。

黄翠花张口就骂:“你个死丫头,竟给我把碗打碎了,不知道买碗得花钱啊,我看你以后就别想用碗了,就自己用手捧着水喝吧,谁家姑娘像你这样粗手粗脚的,真晦气。”

林宝芝抬起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直到黄翠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才冷冷开口:“我高烧不退,你去给我请个医生回来。”

怪哉,林宝芝什么时候眼神这么冰冷锐利了?盯得人心里发毛,黄翠花诧异一会紧接而来的是大怒,死丫头居然敢无视她的话,还命令她,她拔尖声音训斥道:“请什么请,请个屁,你能起来了正好,赶紧去把今天的衣服洗了,别想推给你小姑,还有,你中午别吃饭了,没做你的份。”

死丫头就是欠教训,多饿几顿,看看还敢不敬老娘。

林宝芝往她身后脸色复杂的林淑慧看一眼,神色不变,重复道:“我说了,我发烧生病了,去给我请医生。”顿了一下,“不请的话,我就要广而告之,说你虐待亲女儿,想置亲女儿于死地,你看着办。”

印象中这家子是要面子的人,她不信他们能稳得住,如不是她这副身体烧得厉害,脑袋昏沉得几乎走不动路,她根本不需要他们代劳。

“什么?你竟敢信口雌黄,污蔑亲娘,老娘今天不教训你一下,你是要上天了。”黄翠花眉毛一竖,上前扬手想给她一个巴掌,只是她手刚抬起来,一片碎瓷片擦着她脸颊飞过。锐痛袭来,她下意识摸了一下,摸到一手黏腻,而朝她扔瓷片的人如煞神一样,睁着幽幽看不见底的眼睛望着她,面上一丝情绪都没有。

“啊~”尖锐的叫声顿时响彻整个林家,又以之为中心往外辐射了好几十米,不少听到的人小声嘟囔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家上工的人正好回到院子门口,心脏一提,忙寻着声音冲了过来。

为首的老妇人看着有些凶,扎着光亮的发髻,穿着黑色棉袄,大概60岁,她问:“出了什么事?”

林宝芝扫一眼,就判断出她的身份,她惯来不喜欢向别人示弱,抬直脖子,如实说道:“奶奶,我发烧烧了两天,烧得人都要枯了,想让我娘请医生来给我看看,她不同意,还想打我。”

林老太看了看脸上划了一道不小血痕的二儿媳妇,看了看怔愣住的宝贝闺女,再扭头看看强撑着站直的大孙女,大孙女脸烧得通红,一看就是烧得不轻,她前两天只知道这个孙女生病了,问了二儿媳妇一句,二儿媳妇说没啥大碍,她就没管。

顾不上打听具体发生了什么,林老太在棉衣上搓了搓手,搓干净后把掌心放到大孙女额头,果然,上头烫得吓人,估摸再烧下去,人真要出问题了,忙对后头跟进来的二儿子道:“老二,你赶紧去诊所请张医生过来,你闺女发高烧了。”

林老二一句话来不及说,应了声,连忙跑出去,他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女儿,但也不会眼睁睁看她出事。

林老爷子板着脸弓着背问用手捂着脸上血痕的二儿媳妇,“你说说怎么回事。”

黄翠花只敢对女儿嚣张有气焰,对上公公婆婆,向来是伏低做小的,小声道:“我不知道宝芝烧得这么厉害,她打碎碗,我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她就发疯拿瓷片砸我。”

黄翠花说话的时候,胸膛剧烈起伏着,是真的吓到了,刚才林宝芝的样子太吓人,同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像是换了一个人。瓷片朝她飞过来时,她莫名胆颤,总觉得全身好似定住了动不了,那瓷片不像是割她的脸而是割她的脖子,大冬天的,她后背惊得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林宝芝已经由林老太和另一位比黄翠花年纪大一点的妇女搀扶着重新躺下,她头侧向黄翠花,平静道:“娘,我同你说了两遍我发高烧了,是你不信。还有,打碎碗是因为我口渴要喝水,手软拿不住碗。你不单是骂我,而是扬起胳膊要打我,我情急之下,不小心把手里抓着的瓷片丢了出去。”

黄翠花想说你骗人,那根本不是不小心扔的瓷片,那直直飞过来的轨迹,一看就不小的力道,根本是故意的。可是,对上林宝芝那双黑黝黝深邃如海的眼睛,她忽然间说不出口了,直觉她要是继续辩解,她这女儿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她婆婆看她的目光也充满了责备。

“娘错了,娘应该早点去给你请医生的。”最后,黄翠花低着头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宝芝嗯了声,闭上了眼睛休息,碗自然是她故意砸碎的,她需要引黄翠花等人进来给她请医生,也需要一点自保的武器。

那比黄翠花年纪大一点的妇女是林老太的大儿媳妇王小英,她瞅了瞅妯娌的脸颊,挑着眉头提醒一句,语气里透着点不屑:“弟妹,你伤口有点大,最好去擦点红花油。”

她是有点看不起这个妯娌的,觉得她愚蠢至极。一天天就知道捧着小姑子,对自己女儿则相当苛刻,动不动就骂一顿。虽然捧着小姑子能得丈夫欢喜,得公婆欢喜,但也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吧?都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想着目光往炕上的大侄女身上掠过,还真是稀奇,这面团儿似的任人搓扁捏圆的大侄女平常总是沉默寡言,少有开口的时候,今儿居然也知道替自己申辩了,难道是被压迫久了,受不了想反抗了吗?

听说这种被压迫到极致反弹的人,不太好惹,她要注意点,以后不能再随意使唤她做事了。

林老太也对林宝芝的多话诧异了一下,但没多想,这大孙女从小被亲娘教导得和自己不亲,两人接触不多,她又有宝贝闺女要疼,哪里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活着不饿死就是了。

一会医生要来了,地上这般脏乱可不行,她对大儿媳说:“你把地上的碎瓷片打扫一下。”

王小英点点头,找出扫把和簸箕,扫到林淑慧脚下时,林淑慧终于从怔愣中回了神。怎么会这样?她记得上辈子是没有林宝芝砸人喊医生这一出的,她到死都像是一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地离去,众人伤心了几天,也就忘记了。

现在既然她二哥去请医生了,也就是说,林宝芝不会死了?那她所熟知上辈子的事,是不是重来一次,就不一样了?难道,这个侄女也像她一样重生了?

林淑慧顶着满脑袋的问号,走到炕前,温声细语:“宝芝,你是不是很难受?都怪小姑,没有及时发现你发烧了,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不是约好了过几天一起去镇上供销社玩的吗?”

林宝芝睫毛抖动几下,睁开眼,虚弱地说了句“有吗?”又闭上了眼。

自然是没有的,林淑慧不过是试探,很好,这个侄女记忆没有出错,眸色平静,不像是重生的。一个人要是重生在自己死亡这天,怎么也不该这么心无波澜的。

但是,还有一个可能。

林淑慧接着道:“当然,你可能忘记了。”她握住宝芝汗湿的手,给她打气,“宝芝,你一定要挺住,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以后国家说不定买东西就不用票证了,想吃多少肉就买多少肉,想买多少布就买多少布。”

林宝芝这次依然回了她两个字,“真的?”

林淑慧这下是放心了,对方既非重生之人,也不知晓未来的事。未来国家会放开高考,会改革开放,这是只有她一个人掌握的秘密。

她就说她是天命之女,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个幸运儿,知悉未来,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大概是因为她多嘴跑过来问了一句,所以林宝芝的命运线变动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反正林宝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林老爷子和林老太很满意宝贝闺女对大孙女的担忧关切,一家子人,甭管平时相处怎么样,总该顾念着点亲情才好。

林老太慈祥地摸了摸闺女的头,安慰道:“你不要太担心,一会宝芝吃了药很快会好起来的。”

清水村是个大村,也称清水大队,村头盖了间小诊所,县里派了个40来岁的医生来值班,平日村里人看病方便,当然只限小伤小病,重伤重病还是得去县里医院,但这也让不少连小诊所都没有的大队眼热了。

村头离林家走路约10分钟,走得快一点,只需7-8分钟,所以,没大一会,医生就到了。

张医生脾气暴躁,用水银体温计给林宝芝量了体温,看到39.5°的高温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是没长脑子吗?烧了两天烧成了这样,才来找我看,再烧下去,脑浆都要烧焦了,等着拉出去埋了吧。”他是认识林宝芝一家的,手指就差指着黄翠花和林老二的鼻子骂了,“你们闺女有你们这样不像话的爹娘,真是倒了大霉。”

骂完,他暗暗叹了口气,林宝芝瘦得厉害,这年头大家都瘦,但她瘦得尤其明显,林家一大家子,哪个看着身子骨都比她壮,平日里肯定受了不少磋磨,烧成这样没死算是生命顽强了,林家又没有穷到缺这点看病钱,可怜哪!

村里就这么一个医生,谁敢得罪?黄翠花和林老二低着头不敢应话,林老太和林老爷子是在意名声的人,同样羞愧得抬不起头,他俩对这个大孙女很少过问,如不是那一声吓人的惨叫声,应该都不会走进这间屋子。

张医生只以为是重男轻女,骂了也就过了,不能怎么样,比林宝芝惨的女孩比比皆是,要是计较,他早气死了,年代如此,大家的观念如此,一时难以改变。

他手头刚好剩一针退烧针,不由分说给林宝芝用了,又开了两颗消炎药,等了一会,见她热度降下了些,要了药费,叮嘱道:“病人这个情况需要修养两天,给她吃些好的,最好有碗红糖鸡蛋汤。”

黄翠花付了一块钱的药费已经像剜她心般心疼了,听说还要供林宝芝好吃的,脸一下子拉得长长的,诉苦道:“张医生,我们家哪有这个条件……”弄红糖鸡蛋汤给她喝。

话没有说完,被林老太截断了,她认真道:“张医生,我知道了,家里还剩一点红糖,我会煮给她吃的。”

林里真不是多么困难,一碗红糖鸡蛋汤是能弄到的,每个月,她都给女儿开小灶煮个一两次呢。

要是大孙女无病无灾,她是铁定不舍得的,可是,这会兴许是愧疚,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明的情绪,她想对她好一点点。

张医生点点头,目光扫过林老太旁边的林淑慧,听说林家的老来女和大孙女是同一天差不多时间出生的,两人一个养得水灵灵的,一个养得干巴巴的,一眼就知道待遇天差地别,不得不感慨不同人不同命。

送走张医生,林老太回了自己屋打开放粮食的柜子,取了一点红糖和一个鸡蛋,也不麻烦别人,径自去灶头煮了一碗红糖鸡蛋汤。

这汤煮起来很快,林宝芝只感觉躺了一小会,就闻到了诱人的甜香味,勾得她不住地吞口水。不用林老太喂,她爬起来倚着墙壁靠着,拿过勺子,搅拌几下,待感觉温度差不多后,大口地吞吃起来。一碗没盛满的汤其实没有多少,几口下去,就见底了,林宝芝干脆把碗倾斜,把汤一滴不剩地吸进嘴里。

这副身体久不进食,胃里空荡荡冷冰冰的,难捱得很,这会热汤下肚,暖意从胃里向五脏六腑辐射,很舒服,林宝芝忍不住小小喟叹了一声。

林老太神色不自觉柔和,问:“你还能吃得下吗?我再去给你盛一碗玉米面糊糊?”

对林宝芝来说,食物永远不嫌多,她果断点头,真诚道:“谢谢奶奶。”

文绉绉的客气语让老太太莫名不自在,往外走的脚步都快了一丢丢。

待又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玉米面糊糊,林宝芝满足地重新躺下去,用硬邦邦的棉被把自己盖严实,望着黑乎乎老旧脏的房顶,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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