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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浅水镇。

七月,茉莉采摘时节。

摘满最后一筐茉莉花,刚巧是五点整。

“阿晴,收工了。”老板朝茉莉花丛里最小、最瘦弱的身影喊道。

茶篓的重量通过两条细细的编织袋子压在肩膀上,盛晴佝偻后背,摘下茶篓抱在怀里,慢吞吞地过去将茉莉花倒在簸箕上。

茉莉混合着三伏暑气,馥郁的清香如牛奶般泼出,在空气里氤氲扩散,久久萦绕。

“辛苦了,”老板黝黑的脸上汗水直流,笑眯眯地对盛晴说,“这是工钱。”

肩膀上的酸痛还没消失,盛晴抿了抿嘴唇,接过那张沾着汗水的绿色钞票,礼貌说道:“谢谢。”

然后纹丝不动。

老板愣了一下:“赶紧回家吧?”

盛晴摘掉遮阳的草帽,露出一头宛若淋过雨般湿漉漉的头发,黑黢黢的眼珠盯着在草棚里吃晚饭的工人,小声祈求:“旭叔,让我留下来吧,晚上晒茶我也能做。”

老板笑眯眯拒绝:“我们不缺人啦。”

盛晴攥了攥拳头,继续给自己推销:“我晚饭吃得很少,给我九十,不……八十,八十元就行。”

老板摸了摸下巴思考。

现在是采茉莉的好时节,一位白晚班都做的工人是一百二十块一天,而盛晴只要八十块钱,一天省四十,十天就是四百。

他心思活泛了,但又想到她那位跋扈不讲理的后妈,连忙摇摇头:“我们这里人手确实足够,你可以去码头看看。”

话已至此,盛晴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又礼貌地道了声“谢谢”,准备回家。

盛晴很缺钱。

她马上就要读高二了,但是爸爸和后妈想让她出去打工赚钱给弟弟娶老婆,哪怕今年弟弟才八岁,而她的成绩总保持在年级前十。

她喜欢上学,因为老师说知识能改变命运。

一年的学费是一千五元,每个月伙食费三百元,再加上一些学杂费,这个暑假她得赚到两千五才行。

可是茶圃一天只有五十的工钱,假期又只有一个月,码头那里的人嫌弃她长得太小没有力气,也不肯给她活做。

想想这愁人的学费,她那张被太阳和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小脸都要皱成一坨米糕。

一颗装满愁苦的小心脏七上八下,十分苦恼,旋即又想到只写了一半的暑假作业,她不敢磨蹭,脚底抹了油一般一路向家小跑。

跑到门口,又猛然停住脚步,左顾右盼。

——手里的五十块钱成了炸弹。

她害怕后妈将它抢过去,想给它藏到某个隐秘的地方,但又怕被人拾走。

左右犹疑着,最后将五十块钱折了又折攥在手心里,深吸口气,推开家门。

“阿姐回来啦!”妹妹盛佳正带着弟弟蹲在院里撅蚯蚓。

盛晴紧张极了,喉咙里仓促地“嗯”了一声,连忙脚下生风回到房间,将钞票夹在物理书里,又将物理书堆进书堆里。

确保天衣无缝地保存了财产,才敢松口气。

“小骚蹄子又去哪里野了?”后妈王兰一手叉腰一手拎着锅铲,在厨房里操着大嗓门喊,“跟你短命鬼死妈一样就知道往外跑,也不晓得做菜。”

盛晴接水洗了下脸和手臂,赶紧回答:“就来。”

“你去哪了?”王兰问。

盛晴一边择青菜一边撒谎:“和阿敏上山来着。”

王兰“啧”了一声:“都十六了还天天玩儿,等你阿爸回来我就喊他带你上工,赚了钱交给我攒着给你弟弟娶媳妇。”

盛晴没吱声。

她不敢顶嘴,因为顶嘴不会有任何作用,搞不好还会挨一顿揍。

他们家很不富裕,只有山下一小块耕地和爸爸一个壮年劳动力,一家五口都靠爸爸出海打鱼养活。

平日饮食除了一些鱼类也少见荤腥,如若有,也是优先给弟弟吃。

今天王兰宰了一只鸡,半只存进冰箱,另外半只炖了土豆吃。

只不过餐桌上那碟菜里,土豆堆里零星散着几块鸡肉,而弟弟的小碗里鸡肉堆成小山。

盛晴对此等不公平的待遇司空见惯,夹了两块肉到盛佳碗里,自己又默默夹一块配粥饭吃。

王兰则追着宝贝儿子身后喂他吃饭。

弟弟是盛家唯一的男丁,爸爸后妈将他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平素就是这座小院里的小皇帝,被惯得不成样子,越有人捧着越刁蛮。

一会儿绕过来打盛晴几下,一会儿又拎着玩具锤盛佳两下,然后又吼又叫,发出的尖细叫声无异于酷刑。

“阿旺,快来吃饭。”王兰对儿子脾气很好。

盛旺好不容易吃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最后也不知道王兰拿什么稳定住了盛旺吃饭,鸡飞蛋打才结束。

晚饭过后,盛晴主动去洗碗筷,又冲了个凉,准备安心去写作业。

走回客厅,就看到盛旺坐在地上天女散花似的撕着纸。

她心里咯噔一下,蹲下捡起一片看看,顿时脑子嗡了一声,她从弟弟手里将纸抢过来:“你怎么撕我作业?”

土皇帝见姐姐变了脸色,精明的小眼睛转了一圈。

小时候,妹妹不懂事也会撕她东西,但都会被妈妈揍一顿,叫妹妹给自己道歉。

如今妈妈去世了,后妈又生了儿子,全家人都无条件站在弟弟这边儿,知道自己凶他也没用,盛晴一边捡起地上的碎纸一边说:“以后不准这样了。”

这是她的作文,语文答案夸她文笔好,因此她写得特别用心。

还打算上学给老师看呢。

她将七零八落的纸放在桌子上,转头去找胶水,身后,小皇帝突然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张着大嘴哭声嘹亮,王兰立马被吸引过来,抱着宝贝儿子边哄边问:“怎么了宝贝儿?”

小皇帝抬手一指盛晴:“大姐打我。”

盛晴:“?”

“我没有,”她苍白地辩解,“是弟弟先撕了我的作业。”

“几张破纸撕了又怎样?”王兰说,“你弟弟开心不就行了。”

撕钱也开心,你怎么不让他撕呢?

盛晴只敢腹诽,小声替自己辩解:“可这是我作业。”

王兰这次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将盛旺放回地上,语气拔高:“你还想上学?”

盛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腰板挺得直直的:“对,我要读书,读书才能有出息。”

王兰怒目圆瞠,步步逼近,食指指着盛晴的鼻尖骂道:“女孩子读什么书,读多少书不还都是赔钱货。”

盛晴:“读了书我就可以自己赚钱。”

王兰“啧”了一声:“你弟弟还要娶老婆,我们家里哪有钱供你读书。”

盛晴:“不用你们供,我自己赚钱!”

话音落下,王兰的脸色变了下。

盛晴心里暗叫不好。

“出去做活了?”王兰这才闻到盛晴身上那股茉莉花香味,八风不动道,“钱呢?”

盛晴咬了咬嘴唇:“没……我没干活,也没钱。”

下一秒,“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脸上。

王兰肥肉横行的脸上更添几分戾气:“我问你钱呢?”

她生了儿子,给苏氏家族“传宗接代”,在这个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想打一个人抬手就打,想要钱也必须交出来。

刚刚那一巴掌已经在盛晴脸上留下清晰的指痕,她感觉右耳嗡嗡直响,人也晕晕的。

可把钱交出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50块钱远远解决不了整个学期的学费,但她不能放弃,她知道一旦自己放弃,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没钱。”

面对高大壮硕又凶狠的后妈,盛晴身体往后缩了缩,嘴上依旧不服软。

王兰被挑战了权威,怒火中烧,不由分说的又一巴掌扇在了盛晴脸上。

右脸瞬间肿成馒头。

妹妹吓坏了,躲在卧室门口蜷缩起来,弟弟却看热闹似的拍手叫好。

弟弟和王兰一样,是吸血鬼,是恶魔。

“再问你一次,交不交?”

王兰下最后通牒。

“不交!”盛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朝她大吼了一声。

一向胆小听话的继女居然长本事了,王兰愣了一下,被盛晴一把推开。

脸上疼,耳朵疼,胸口也酸酸的,憋屈。

盛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顾着运动两条瘦弱的腿往外跑。

可是能跑去哪里呢?

阿妈去世了,外婆也不在了,爸爸自从娶了后妈就不再对自己好了。

没有人给她撑腰,她只能靠自己挣一条活路出来。

“你别想再上学了!明天就去给我打工。”

身后是王兰催命一般的声音。

****

盛晴一路小跑。

崎岖陡峭的山路在她脚下犹如平地,月色的渲染下宛若银河。

她逐渐感觉身体轻松,越跑越快,如游鱼般穿梭其中。

最后不知不觉,跑到那棵老樟树下面。

樟树枝干缠绕,盘根错节,盘在地上像龙像蛇。

听老人说这棵树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原来是属于整个浅水镇的,后来有户人家在北美发达了,回来建了大厝,树也在宅基地范围内。

小时候,盛晴总是和伙伴在树下玩,大家都会朝大树许愿,称它为神树。

而如今神树也成别人私有财产。

可她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将希望寄托于神明。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发愿:“万能的神树,请保佑我能继续读书,我要离开家里,离开浅水镇,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海风簌簌吹来,繁茂喧嚣的树叶哗哗作响。

十秒钟后,她睁开眼睛。

“哒”的一声,一本书砸在她的脚边。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树叶重重里,隐约露出人影。

那人松松垮垮地倚着树干,白金色的头发凌乱地被风吹起,露出干净锋利的侧脸,冷白的皮肤在月色下质感如玉般温柔清透。

他穿着白衬衫,不修边幅地靠着神树,溶溶月色下,当真是尊贵且无双的神明少年。

盛晴一时间看呆了。

然而,神明少年却冷冷低头瞥她一眼,语气很坏:“别吵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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