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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大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那指指点点的声音,听得沈晗鸢分外刺耳。

好一个贼喊捉贼。

“念她年纪小,又是个哑巴,且我家老三有素来是个仁厚的,便不同她计较了。”

他先是冲着百姓们,摆足了仁义姿态,又对着沈晗鸢拂袖,“日后莫要再让我知道你四处冒充我沈家人,否则,决不轻饶!”

说罢,便转身回府。

那乌泱泱一大家子人前呼后拥地围着沈老大。

一个个如同等待分食猎物的饿狼,冒着绿油油的眼睛。

沈晗鸢踉踉跄跄往前去追,又被家奴给拦了下来,推搡间身上挨了好些打。

不只是哪个家奴手里还拿着棍棒,击中了她的腹部,疼得她措手不及,咬破了舌头,吐出一口血来。

她面黄肌瘦的脸颊上,血泪纵横,手指缝中嵌满了泥土。

身上的麻衣也脏乱不堪。

身后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的辱骂,字字句句,犹如心口剜血。

云晏时敛眸,正要上前制止。

可沈晗鸢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把将众人推到,颤抖着身子站起来,指着沈府大门,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怪叫声。

诡异、悲怆。

边叫边呕血。

嘴里囫囵的叫声,低沉沙哑,却又开始逐渐清晰。

“苍天……无眼!看不见……这帮狼子野……心的贼人!”

“可怜父亲……尸骨未寒!这群腌臜泼才……便聚在一起,图谋他的家产!欺辱他的孩子!”

她这具身体并非生来就是哑巴,是她借尸还魂后受了**才短暂失声。

如今再度遭受**……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高呼,“天目神女曾说人间有冤情,若哑巴开口,菩萨睁眼,那便是冤情无处可陈,自有灾祸肃清人间……这不就是哑巴开口了吗!”

云晏时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扭过头看向东面的千佛楼。

当今圣上信奉佛教,命能工巧匠于东市修筑千佛楼。

那楼高百尺,四面铸有四尊与楼同高的闭目菩萨,楼中有九百尊佛像金身,故称千佛楼。

此时,成群的翠鸟从西面飞来,至千佛楼四面变幻列队。

边做圆弧状后,一同悬停于四面菩萨眼前。

远远看去,四尊菩萨好似怒目圆睁。

“菩……菩萨睁眼了!!!”

一声惊叫,百姓们纷纷望向千佛楼。

在见着这骇人的景象后,他们的说辞立刻变了。

“我听说沈大姑娘是识破了姨娘与奸夫偷情,才被姨娘抓了扔下湖去,必定是沈大姑娘心有不甘,才久留人间不肯离去!”

“我也听说了!日前府尹不是还拿到了沈大姑娘未能送到祁家的信件吗?若沈大姑娘不在了,谁又能知道还有这么一封信呢?”

“是啊,这位姑娘字字泣血,也不像是在行骗,当真是悲恸欲绝……”

“如此说来,行骗的另有其人,我看那沈家两兄弟也不像什么好人!”

“就是就是!”

风向变了。

辰时三刻,云晏时身后的下属少了一人。

-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加上千佛楼的异象,立马惊动了宫里的圣上,特派了內监协同京兆府尹调查此事。

府衙差役全都出动了,也没能镇压住四下流窜的百姓。

一时间人心惶惶。

內监回报宫里后,便传旨,让府尹就地办案。

府尹赶到沈府,将沈晗鸢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命人将沈府大门砸开,让沈老大一众人出来听审。

沈老大刚一出府,沈晗鸢便如同恶鬼一般往上扑,嘴里还骂着:“你们是我的血亲,这些年你们两房庸碌无为,我父亲却一直待你们不薄,如今他没了,你们就连同那贱妾坑害我,我便是死一万回也难瞑目!”

若不是有官差压着,只怕沈晗鸢已经扑上去咬碎了沈老大的脸。

这厢闹得府尹头痛欲裂。

这几日尽是沈家的这些事了。

那厢快马加鞭,乐平镇的县令匆匆赶来,自称手里有这哑女留在衙门里的状纸,与沈家姑娘字迹完全一致,愿为哑女做保,证明她就是沈晗鸢。

沈老大此时头脑发麻,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沈老二略有几分机敏奸猾,立即反驳,“我们沈家人都不认的事,您远在百里之外,又怎能做保,可莫要因畏惧强权而作伪证!”

这番拉扯,原本同情弱势的百姓们,又开始琢磨究竟哪方才是真正的弱势。

“大人,人请来了。”

云晏时闻声回眸。

青色的轿帘掀开,一位打扮极为素雅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她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其绝世风华。

她身后还跟着骑着壮马的祁将军。

她是沈晗鸢的母亲,祁月。

祁月先是朝着云晏时作了一礼,随后便大步流星走向沈府,高声道:“乐平镇的县令不能做保,那我又如何。”

她眉间凌然,神色肃穆,越过重重阻碍,才走到人前。

目光只在扫过沈晗鸢时,有了微微的柔软与心碎。

“我十月怀胎生下她,她便是化成鬼,我也能认得出来,这就是我的女儿。”

只这一句,沈晗鸢便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仰着头,嚎啕大哭。

哭声里是悲恸与委屈。

“你还敢回来,世间哪有你这样的妇人,既已出嫁,便该以夫为天,哪有拈酸吃醋便跑回娘家的道理!”

沈老大又行了,又跑出来说嘴了。

“扯你爹的犊子,我家阿姐乃是将门之后,又是朝廷官员的命妇,你敢对她不敬!”

祁将军也不是吃素的,手中长剑一拔,挡在外甥女和姐姐身前。

那是上过战场,喝过人血的将军,眉间的戾气足以震慑京城里这些庸碌之辈。

“阿姐尚在,沈章的府邸轮不到你们做主。”

有祁将军震慑,场面被及时控制住了。

此时,云晏时才缓缓从人群中走出,“诸位大人,今日不过是一位孝女想要送一送自己父亲最后一程,于情于理,下官都认为,该允了她。”

他虽自称“下官”,可说话的语气,却不见半分谦卑,反倒像是压过了在场所有人一般。

內监见了他,先是一惊,随后便同府尹低语了几句,后者闻声点头。

看来,麻烦解决了。

乾元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巳时正刻。

“砰”地一声,沈晗鸢将瓦罐摔碎,高呼:“起灵——”

哀泣声响彻正街。

-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圣上得知此事,特地命礼部加派人手,陪同沈晗鸢此行。

这样一来,云晏时也不用跟去了。

他负手而立,问向身边的护卫,“你同祁家说了什么,他们就这样信了?”

那护卫恭敬回道:“昨日温姑娘给了属下一支金钗,说祁家见了信物,说沈姑娘投胎成驴他们也信。”

云晏时:……

倒也不用是驴。

不过,也是经护卫这么一提,云晏时才想起,前几日去济善堂找温容时,她正从一只鸟儿嘴里接过什么金灿灿的东西。

他还问过她那是什么。

当时她怎么答的?

——“好些女儿家的第一支钗都是母亲送的,还会请工匠在钗上刻上女儿的乳名,以作祝福纪念……不过,戏本里头这些留有名字的东西,日后都会有大用处。”

原来她早就什么都备好了。

确切地说,从乐平镇起她就一直在布局,为的就是今天让沈晗鸢认祖归宗。

那她今日为什么不来?

云晏时心扫了跟在身边的二人一眼,蹙眉道:“今日不是该长墨当值吗?”

长墨就是那日替温容乔装入莳花馆的护卫。

两名护卫互相对视了一眼,讷讷道:“不是大人您让长墨带温姑娘去见朱姨娘吗?”

云晏时心下一惊,伸手摸了摸腰间。

果然,腰牌不见了。

想起昨夜她抱着自己的腰,又捏又摸,还调戏他,热情大胆得异于往常……

云晏时磨了磨牙。

这只小狐狸每回卖乖都没安好心!

傍晚,一队官兵急匆匆赶往沈府,将沈老大和沈老二及其家眷全数带走。

收到消息,云晏时才动身前往济善堂。

人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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