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上黄金殿,地迥风鸣碧玉珂。
至元三十一年,二月初五夜。
元国大都。
大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这是盛大的国宴,济逊宴。从贵族亲王到朝臣亲眷,无不身着清一色的济逊服,因那是皇帝赏赐的殊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杯盏器皿豪绮富丽,盛装了煮炙的美酒佳肴;一众众华服上,珍珠玛瑙叮当作响。入目皆尽辉煌,不仅是精雕细画的圆柱穹顶,还是锦衣飨食,是琉璃灯台与金丝驼皮地毯。
酒酣兴至,更添奢靡。
却唯独有一人,与这堂皇的奢靡格格不入。
济逊服精致华美,若穿在旁人身上,便只显得华贵庸俗。但他是清冷的——淡漠的性子清冷,俊秀的面容清冷,宛若人世谪仙。
枢密院副使,祁念笑。
不论谁人初见,都只会下意识觉得,他该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公子,该是舞文弄墨的奇才翘楚,该是遗世独立的清高圣贤。
绝不该是现如今,掌握天下兵马机甲军翼征戍的谋臣武将。
祁寒说过,祁念笑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凡间一切都不可比拟。
而现在,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祁寒由人一路押送,蹒跚着踏入大殿。她身形单薄,双眸幽黯死寂,泛灰白的面庞毫无血色,犹如鬼魅般枯槁——实在有煞氛围,有玷盛筵。
她从死牢里逃了一劫,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原本喧闹的殿内并未就此安静,而是转为看戏似的议论纷纷。
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见缝插针般投洒在祁寒身上,而她,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凌迟。
唯独祁念笑并未抬首。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清冷,只自顾自端起酒樽,微抿一口。
祁寒说过,他一贯如此——但凡事不关己,从来都置身事外,漠然观望。
大明殿高高的金座之上,便是前不久刚被尊为皇太孙的,成王。这场盛大的筵席,不过是为救祁寒而寻的借口。
“济逊宴三日,万民同乐,先祖曾言当大赦天下,”成王见到来者,按捺住喜形于色,转而扬声对群臣道:“本王登基在即,需仁政爱民;况经御史台查明,祁家姑娘并非投毒真凶,万不可以冤案枉民心。”
他下意识望向祁寒,不知为何,忽而声音减弱,顿然失了底气。
“……故,故于此特赦祁氏,望诸君周知……”成王不敢再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侧身冲一旁宫人招招手。宫人立刻会意,躬身搬了矮凳,朝着祁念笑的坐席走去。
矮凳被置于他身侧。
祁念笑面色如常,仿佛仍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握着酒樽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祁家兄妹许久未见,当好好叙旧。诸君还请酣饮尽兴,莫要为此扫了雅致。”成王高举酒樽,殿内群臣也纷纷回敬,却仍有不少人,或狐疑,或讥讽,注视着祁寒的一举一动。
祁寒并未挪动步伐。
她冷冷地睥睨大殿内的一切。
纸醉金迷,穷奢极侈,丑恶的嘴脸交织糅合。是了,这便是庙堂。
她突然觉得一切特别可笑。
“没有瞧见国师,”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对了,成王殿下想要放我出来,是一定要避开国师的,否则您哪里还有半点权利……”
不等成王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她便再次毫不顾忌地开了口。
“殿下如何仰仗权臣扶持,才拿到玉玺,坐上了储君宝座,这些,祁寒都不感兴趣。”
“祁寒一身罪责,不叨扰殿下的宫宴了。只是——”
阴冷的眸光转向祁念笑。
“有些话,确是要同长兄说呢。”
她拖着孱弱的身子,缓缓行至祁念笑面前,耗费了全部力气一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樽。然后她就这样幽幽地盯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开口。
祁念笑默然起身,正对上她的审视。
而他的目光,好像从未流露过这样的忧伤。
“二月初五,”她眉梢微挑,“今日亦是长兄生辰。”
他看着她,刹那间觉得满世界都顿失声色,如废墟般喑哑破败。
“往年在祁家时,欢儿总帮我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让我去哄你开心……”祁寒喉咙哽咽。“我从未与她分离过。这些年,这些天,所有绝望岁月,是她陪我渡过……”
“现在她死了,惨死在了烈日下,曝尸于乱坟场,她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她本可以逃离这个地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却被你这卑鄙小人唬回来为我顶罪,白白丢了性命……”
我从未与她分离过,现下却阴阳两隔。
短暂的悲痛后,祁寒忽然笑了,那笑容阴森恐怖,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你说,这里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们可知,我曾是如何爱慕你,又是如何被你利用多年,最终落得这下场?”
她的神色忽转为平淡,倒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