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你欺负秋芜姐姐!”
元烨虽比秋芜小一两岁,身量却已比她高了小半截,站在一个垂髫小儿面前,更是显得高大。
那谢佑小郎君站得近,一看眼前的元烨如一座山一般压下来,下意识就要后退。
可槐树下的地面凹凸不平,他一个没站稳,直接往后栽去,重重跌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哎哟!”他大叫一声,懵懵地抬头望着元烨,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忽地嚎啕大哭,像个被惯坏了的小祖宗一般,蹬腿伸脖子,“你欺负我,我、我要告诉姑母,让姑母教训你!”
元烨半点不理他,转身紧张地查看秋芜的情况,见她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连忙要捧住她的脸细看。
他今日午后不必去漱玉斋听太傅讲学,便去了北苑骑马,回到毓芳殿,见秋芜还未回来,便打算亲自去等她。
谁知,才进御花园,就见到她被人欺负。
“秋芜姐姐,你怎么受伤了?”
少年白皙的脸因为担忧而浮起一层薄薄的红,连带着鼻尖、嘴唇也泛着红,看起来颇惹人怜爱。
他一向将秋芜当姐姐一般看待,此时的紧张半点不假。
秋芜微微一偏头,躲过他伸过来的手。
“殿下,是这位谢小郎君用弹弓打的。”竹韵已经快哭了,骤然见到元烨出现,才镇定了些。
元烨一听,回过头去就想教训谢佑。
秋芜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殿下,他是皇后娘家的堂侄。”
皇后不算是个慈爱的人,一向对元烨不理不睬,甚至因为元穆安这半年里对这个弟弟的厚待,反而颇有微词,好几回元烨去请安,在清宁殿外顶着日头站了许久,最后都没能进去。
元烨听了这话,也有一瞬间的迟疑。
就在他迟疑时,清宁殿的小太监已寻了过来,一见躺在地上嚎哭的谢佑,大惊失色,连忙过来,一边搀一边怒目:“你们对小郎君做了什么?奴婢这就去禀报皇后,请皇后责罚!”
不过片刻工夫,这处的动静就闹大了。
前方不远处,原本正抹雀牌的几名小宫妃闻风已躲得无影无踪,还在别处找谢佑的太监、宫女也纷纷循声赶来。
一阵嘈杂揪扯后,终是闹到了清宁殿。
去的路上,秋芜心中转过无数道念头,想要让竹韵悄悄去一趟东宫,又恐此举太过唐突,要惹元穆安不快。
毕竟,他公务繁忙,又是个爱计较的人……
这时,走在前面两步的元烨忽然回过头来,冲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仿佛在说:姐姐,你别怕,我护着你。
秋芜感到心中颤了颤。
元烨是个单纯开朗的孩子,偶尔淘气得让她头疼,可自容才人过世后,便懂事了许多。这一年,也不知是不年纪渐长的缘故,越发将她当姐姐一般护着,容不得旁人慢待。
宫变前,他因此与别的兄长起冲突,还被谢皇后斥责过。这半年,有了元穆安的庇佑,他们的日子才好起来。
清宁宫就在眼前,秋芜深吸一口气,冲落在最后的竹韵使了个眼色。
元穆安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疼爱幼弟的样子,现下元烨被皇后的人拿了来,他应当不会不管。
……
竹韵赶到东宫时,清晖殿的门仍紧闭着。
殿中,元穆安与高甫二人对坐,才说完谏院新呈上的几封奏疏。
两人言谈举止,十分熟稔,全然不像才入麾下的臣子与主上。
明面上,高甫是先太子的近臣,与元穆安一向水火不容。
半年前,先太子元承瑞与二皇子元照熙被元穆安所杀,元穆安被封为太子。高甫独坐兴庆宫门外,当着全长安城百姓的面,痛骂元穆安。
人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毕竟,一个能手刃兄长的人,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谁知,元穆安让他骂了大半日,非但没有下令责罚他,反而来到宫门外,当着围观百姓们的面,弯腰向他作揖,亲自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大大褒奖他耿直的为人,又当众许诺,若他愿继续在朝中为政事出力,必当不计前嫌。
高甫惊讶于元穆安的宽仁大度,回去挣扎考量数日后,终是到东宫向元穆安投诚。
他一带头,一下将追随先太子的许多臣子一并带了过来。
不过,他们不知晓的是,高甫本就是元穆安安插到先太子身边的一枚棋子。
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重明门宫变那日,他才能提前知晓那二人的行迹和部署,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这是他一向的风格,凡事稳扎稳打,步步算好,徐徐图之。
屈指可数的几次失手中,有一次就是去岁除夕那日,遭两个兄长暗算下药,险些酿成大祸。
说完明面上的公务,元穆安终于问起最关心的事:“高公,追查逆党一事,可有新进展?”
先太子和二皇子虽死,他们从前的追随者也有大半已然倒戈,可这些人到底有几分忠心,还未可知,而余下不曾浮于水面的,又有几何,都须得提防着。
培养了十余年的羽翼,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铲除。
高甫曾受先太子器重,对其麾下之人多熟悉,元穆安便将暗查逆党一事私下交托给他。
“的确又查到几人,私下打听半年前的旧事,暗中谋划,要往兴庆宫中给圣上递信,请圣上以残害兄弟之罪,废除殿下东宫之位。”
说罢,便将劫下的密信并一份名单呈上去。
元穆安伸手接过,从前至后细细浏览一番,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
他点了点名单上的几个名字,道:“这几个留着,他们还有用,能办实事,也能挖出更多来。其他的,一个一个慢慢处理吧。”
所谓的“处理”,便是在公事、私德上头寻到错处,名正言顺地将人从官职爵位上拉下来。
这是他一贯的手法,甚至在宫变之后,还用这法子将两个亲弟弟贬为庶民,幽禁于宗庙中。
也正是因为此事,秋芜才会求到他面前来……
不必他多吩咐,高甫便心领神会地应下。
这时,守在殿门外的康成快步进来,先冲高甫微微躬身,随后便行至元穆安的身后,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元穆安飞快地皱了皱眉。
高甫已将要说的事禀完,见状起身告辞,退出殿外,由小太监引着离开。
殿中没了旁人,元穆安也没急着走,而是先让康成将事情说清楚。
“她才从这儿走多久,就给我惹祸了?”
康成不敢回应他这话,只老老实实把听到的又说一遍。
元穆安沉吟一瞬,没说别的,只问了一句:“是谁让来东宫的,九弟,还是她?”
康成道:“来人说,是秋芜姑姑让她来的。”
元穆安轻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袍,就带着人去了。
……
清宁殿里,谢皇后坐在榻上,听着侄儿谢佑的哭闹,实在有些心烦。
不过,谢佑也是她那堂兄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生出来的唯一一个儿子,她自然要多心疼一些。
“别哭了,佑儿,姑母自会为你做主。”
她揉揉眉心,先让两个太监进来,将谢佑带出去玩,待殿中安静下来,才冷眼看向下面跪着的秋芜。
“既是因你而起,便罚你到太阳底下跪足两个时辰吧。往后谨慎些,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冲撞了谁。”
秋芜还未来得及应声,元烨已先上前一步,挡在她的面前,冲谢皇后分辩:“母后,此事不应怪秋芜姐姐,分明是——”
“住口。”谢皇后眼波流转,保养得宜的面上显出一抹薄薄的不屑,“还未说到你呢。九郎,你是皇子,是亲王,竟为了一个宫女同人起冲突,现下竟还叫这宫女作‘姐姐’,到底是婢女之子,改不了本性。”
谢皇后出身世家,家中锦衣玉食地供养,教以诗书礼乐,本是极温婉和煦之人,嫁给元烈以后,夫妻不和,婚姻不顺,这几年又被困四方城中,性情也变得刻薄、古怪起来。
从前,碍于元烈掌权,元穆安也没能被封为太子,谢皇后再不喜元烈的其他子女,也不敢如此奚落,如今却不必假意宽容贤良了。
“婢女之子”四个字,让元烨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他是皇子,生母容氏虽然地位低微,婢女出身,但一向待人和善,从未与谁结仇。这么多年来,众人在背后虽多少有议论,却不曾有人当面这般嘲讽过。
元烨的身子晃了晃,惨白的脸因羞愧和愤怒渐渐涨红。
秋芜熟悉他的脾气,见状便知他那股倔强的劲上来了,连忙膝行上前,轻拉他的袍角,却没能拦住。
只见他紧抿着唇,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冲谢皇后闷声道:“母后教训的是,儿是婢女所生,身份卑微,母后若要罚秋芜姐姐,便将儿也罚了吧。”
“哼!”谢皇后将捧在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两边的唇角越发下垂,“既如此,就和她一道去外面跪着!”
她说完,就示意身边的太监将人带去罚跪。
这时,殿外的宫女站在门边禀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