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已完结 时间:2023-12-25 17:54:21
“这次,我去救人。”
10.
“敢问姑娘是什么良方呢?”孟珸之问。
“针灸。”
我铺开针灸布袋,取出那一坛早已备好的女儿红。
孟珸之的面色一变,就连脸上温润的笑都僵硬了几分。
孟珸之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他从不允许别人近身靠近他。
“怎么?公子不愿吗?”我故作惊讶,放下了刚刚拿起的银针。
上一世,如果不是为了治腿,他是决不允许我靠近他半分的,但为了治好腿他生生忍了半年。旁人都赞叹孟珸之的神情,直言我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能靠近平日里素来洁癖的长公子。
可实际上,孟珸之仍旧洁癖,他只是比旁人想象中更加隐忍,更会伪装。
“没有。”孟珸之淡淡的笑,眼底却混无笑意,只有一片森冷。
“那边好。”我点头,假装看不见他眼底的冷意,一手捻起银针,一手拿起那坛女儿红,喝了一口后,径直怼到孟珸之面前,“公子要不要也来一口?针灸会很疼,酒能壮胆。”
孟珸之讨厌酒,最讨厌的就是女儿红。
所以在看到女儿红,尤其是我喝过一口的女儿红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脸上的笑意终于破碎了。
笑时若笑面之虎的人,不笑时肃意滋生,宛若剑刃寒风。
孟珸之别开头,“不必。”
哈!
我大笑着猛灌了一口女儿红,下一秒,针灸落下,我问孟珸之,“你不怕吗?不怕我害你?”
孟珸之的眉头蹙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他平静道:“姑娘与在下无冤无仇何必害在下?”
况且,这屋子外全是他孟家的暗卫。
我岂敢?
我便敢。
当最后一根针灸落下,孟珸之惊讶的发现他的腿竟似乎能动了,他看我,似乎是想道谢,张嘴却是吐出白沫和污秽来。
而我淡定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施施然捂住口鼻,目带嫌恶,退后一步,拉开与孟珸之的距离。
孟珸之似乎想说什么,可喉间不断涌出的肮脏污秽和白沫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为……为什……么?”
最是清逸出尘的人此刻却倒在满地污秽中,宛若谪仙跌入泥泞。
“当初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大婚之日魏鄞的那一箭和那一推要了我半条命,可还有半条命呢?那是他孟珸之要走的。
我在进宫前只喝过孟珸之递来的一杯茶水,而那杯茶水加了无色无味的五毒散。其实五毒散本不是什么毒药,他只会让人的感知变得敏锐,但若是用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那就是比凌迟还痛苦的折磨。
我为什么明明要死了还尚残五感,是因为那一杯五毒散啊!
孟珸之,我明明救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至此?
“你……为何……为何要害……害我至此?”
11.
我也没能等到孟珸之的答案。
孟家暗卫的反应很快,不知是谁一声凄厉嘶吼,提刀的提刀,拔剑的拔剑。
“我与各位无仇,并不想伤了各位。”我喝尽那坛女儿红中最后一滴,将酒坛一掷。
脆响中,有人举刀杀来。
世间事总是这般,我不犯人,人却偏偏要来犯我。
我拿剑挡下一击,长刀砍在剑鞘上发出铮铮脆响,我没有留情,抬腿踹开了眼前人后便提着未出鞘的剑和孟家的暗卫们缠斗在一起。
我的卜卦医术,骑射剑法皆为我师父所教,乃当今天下一绝。
就算孟家的这些暗卫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但是,我却仍中了一剑。
我捂着腰间的伤口,扶剑跪地不起,手掌间皆是滚烫而粘稠的血。
我的意识开始发昏,我唯有死死地按着伤口,在滔天浪涌的疼痛中寻求一丝清醒。
“毒妇,去死——”
剑没有落下。
我只听见“砰”一声闷响,一人被重重掼在堂前,血溅青石地,随即有人踏着鲜血缓步而来,月白锦袍上青竹染血,斗笠下的神容风华却一丝不乱。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
赵危楼。
12.
我在不归山下开药铺的这些日子里,隔三差五总能收到一条鱼。
我知道那赵危楼送的。
我不爱吃鱼,可那些鱼我都收下了,且熬成了汤,硬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喝下。
我知道赵危楼在,他在看。
我已经辜负过一次他的爱,我怎么能再辜负第二次?
后来,他送得更加频繁,我实在是快要喝吐了,不得已在自己在汤里下了泻药。
那日我吐得昏天黑地,满嘴酸楚,半夜又发起了高烧,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想起了上一世死时的画面。
“好痛,我真的……真的好痛。”
我好似那沉浮在无边深海中的溺水者,眼见着要濒临死亡,却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有人温柔的揩拭去了我眼角的泪花,握住了我胡乱抓的手。
那天,那人陪了我一宿,直到我将要醒来,他才慌忙离去。
他不知道,他仓皇逃窗而逃的背影有多么可爱。
赵危楼,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我知道你爱我。
13.
上一世,我和那些声音一样,一度坚信赵危楼是个变态,觉得他扭曲而恶心。
病娇——那些声音总是用这个词形容赵危楼。
“赵危楼真的好病娇,他居然囚禁娇娇!”
“明月不要打赵危楼,你这是在奖励他。”
“赵危楼真的疯批到令我害怕。”
如果没有大婚之日的变故,没有重生,或许我也会和那些声音一样认为赵危楼是个疯子。
毕竟,赵危楼和我的每一次相见都算不得美好。
第一次,他杀了宫中一直不断折磨他的老太监被暗卫满皇宫追杀,不得以躲进了我的寝宫。
那时他浑身血污,那双沾满了腥臭鲜血的手死死地住着我的嘴鼻,几乎要将我蒙死,惊恐慌乱之下我给了赵危楼一剑。
第二次,他声东击西乘着魏鄞攻打沧州独自率了三千骑兵夜袭魏鄞的大营。
那时他一身肃杀,即便心口中了我一剑,仍一掌劈晕了我,把我掳走了。
掳走我后,赵危楼只做了一件事——囚禁我。
即便赵危楼没有对我做什么,甚至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可我还是在魏鄞救出我后,毫不犹豫地又给了赵危楼一剑。
三剑,我刺了赵危楼三剑。
可就是这个被我刺了三剑的人在最终为我杀了那三个负心人。
如果这不是爱,那是什么是爱?
14.
我决定珍惜眼前人。
我醒来时,赵危楼正将煎好的药放在床头。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挣扎着起身,拽住赵危楼的衣袖:“是你救了我?你……给我的换的衣服?”
赵危楼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似想起什么,他的耳尖红成了血滴子。
“是……不是我换的,我让别人换的,女的。”
纯情,多么纯情。
这样的赵危楼怎么可能是疯批,病娇,变态?
赵危楼只是不懂爱。
只是在他飘零坎坷的前十八年没有人教会他怎么去爱。
赵危楼出生贫寒,他的母亲是青楼的花魁,却在他出生没多久染病去世了。尚在襁褓的赵危楼便被老鸨随手卖给了宫里的老太监。
皇宫向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赵危楼在宫中经历的龃龉龌龊只会多不会少。
好在十二岁那年他杀了老太监,逃出了皇宫。
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次玩笑。
他刚出宫便被当做奴隶拐卖到了岭南,被低价卖给了一个苗疆老头。
他被老头当成毒蛊养了六年,六年后,他终于成了最毒的那只蛊,他终于杀掉了老头,逃出了那茫茫的十万大山。
“赵危楼其实真的是挺惨的一个反派。”
我看着眼前的赵危楼,乘着他给我喂药的空隙,忽然伸手摘掉了他的斗笠。
药碗当啷落地,药汁打湿了衣袂,苦涩的味道像是爱情。
“丑……”
赵危楼欲抢斗笠,却一不小心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下一秒,他仿佛触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慌忙松开,别看眼,不敢看我,那本就红若染血的耳朵更红了,死死红晕爬上他的脖子,似晚霞漫上青山。
“不丑,一点也不丑。”
我一字一句道,抬眼便对上了赵危楼震颤的双眸。
苗疆的六年岁月在赵危楼的左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疤,这也是他向来带着斗笠的原因。
赵危楼慌忙垂眼,浓密的长睫若鸦羽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遮蔽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赵危楼。”赵危楼轻声道。
“江明月。”
我冲赵危楼扬眉,粲然浅笑。
赵危楼,这一世你不会是那个令人唾弃的病娇反派。
15.
我的伤过了半年才好,这半年赵危楼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任劳任怨。
这样的日子让我总不免想起上一世和魏鄞在一起的日子。
上一世,我因知道被孟珸之利用而愤然离开了江东,却在回山途中,路过徐州时意外捡到了奄奄一息的魏鄞。
我还是没忍住救了他。
伤好后的魏鄞跟在我的身边装了一年的哑巴,这一年里,他给我洗衣做饭,帮我梳妆描眉。正所谓日久生情,真正让我意识到我已经爱上魏鄞是那一次赵危楼的刺客突然杀来,魏鄞舍命替我挡刀。
其实那一刀我躲的开,可我不知为何仿佛被定住了般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当我看着魏鄞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扑来的那一瞬,我那沉寂已久的心,动了。
最终,我放弃回山,决心陪着魏鄞打天下。
彼时,魏鄞和赵危楼二分天下。
魏鄞出生名门,少年封侯,战功赫赫,戊戌宫变后他挟天子而令诸侯,雄踞北方。而赵危楼在逃出岭南十万大山后,加入了起义军,凭着一骨子不要命的疯劲一路高升,在起义军将领黄广袤死后成为了新的将领。
他们一北一南,隔江对峙,难分仲伯。
若非我的出现,赵危楼兴许也能有朝一日荣登大宝。
或许,赵危楼也是想的。
要不然,他不会在我伤好的这日,提出要走。
16.
我伤好的那日,是赵危楼的生辰,我给赵危楼下了一碗面。
赵危楼似乎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他看着那一晚清汤寡水的长寿面,迟迟没有提筷。
良久,良久后,他才开口,眼中是我看不懂的犹豫挣扎:“明月,我……”
“我知道,你要离开。”我淡然接过他的话,“赵危楼,为什么要走?你也想逐鹿天下吗?”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魏鄞。
上一世魏鄞给我的答案是,“大丈夫身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于人下?”
而这一世赵危楼给我的答案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我冲赵危楼笑,“那我等你回来。”
赵危楼没有说话,而是一把将我搂入怀中,他深深地凝望着我,指尖一点点描摹过我的眉眼,最终落在了我的唇上。
“明月,我的明月。”
他哑了声,最终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的发梢。
我忽然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一个吻。
冰冷而温柔。
走前,赵危楼吃完了我煮的那碗面,连一滴汤水也没剩。
17.
赵危楼离开的第二日,我也离开了。
带着我的剑。
我比赵危楼更清楚他要去干什么。
徐州,魏鄞,截杀。
上一世,赵危楼的这次截杀几乎要走了魏鄞半条命,如果魏鄞没有遇见我,那史书里关于他波澜壮阔的那页就会变成浅浅带过的一句卒于徐州。
上一世,我让他魏鄞称霸天下;那这一世,我就让他魏鄞横尸荒野。
18.
赵危楼截杀魏鄞的这日,我戴着斗笠,负弓,提剑立于断崖边。
上一世我是在崖下捡到的魏鄞,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从崖上摔下来才摔成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会摔下断崖,那必然是被赵危楼逼得走投无路。
夜如黑幡,山如坟茔。
照夜玉狮子上魏鄞身披黑裘,手持长刀,刀上血犹未干,一如他嘴角那抹血痕,他看着步步逼近的赵危楼,目光阴狠如狼。
“赵将军,好手段。”魏鄞冷笑道。
赵危楼的声音平静无澜:“不敌魏侯,心狠手辣。”
“呵。”魏鄞冷嗤一声,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那皇女当真在你手上?”
“什么皇女?我不知。”赵危楼垂了眼,道。
魏鄞抬手,手指摸过唇角,仔细看看指尖血痕,然后讥嘲地勾了勾唇,“赵危楼,你装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南疆大巫死前的那句预言——得皇女而杀……”
我是想听魏鄞说完,可赵危楼却没有给魏鄞这个机会。
刀锋砰然相击。
魏鄞侧身,挑开赵危楼的刀,横刀将他劈落马下,眼见着那刀就要取了赵危楼的首级,我蹙了蹙眉,动了。
抽箭,搭弓,抹弦。
森黑的箭尖如含着深仇的眼对准魏鄞的后心。
我看着那抹熟悉的背影,勾了勾唇,笑了。
箭矢贯穿肩胛骨那一刻,血花在空中飞溅,恍惚间,我好似看到前世那支贯穿我胸膛的箭带出的如绸鲜血。
魏鄞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翻身跌落下马,他痛苦地捂肩,不可置信向我看来。
“魏鄞——”
顿剑出鞘,刺耳的摩擦声在染上鲜血的那一刻消失。
那一日凤钗没有刺入的胸膛,在今日终于被利剑刺穿。
“为……为什……么?”
19.
鲜血自魏鄞口间汹涌溢出,他瞪大了瞳孔看着我,不敢置信。
“为什么,魏鄞?”我问。
为什么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害我?
就因为我是那南疆大巫口中得而杀之便能得天下的皇女吗?
“你……你是……皇女。”
魏鄞的目光变得冷戾充满杀意,好似是回光返照,他突然握住落在一旁的剑向我刺来。
“是。”
剑在距离我心口零点零零一公分的地方停下,我没有犹豫,就像魏鄞当初一点没有犹豫就将我推落玉阶一样,抬脚狠狠地,狠狠地将他踹落悬崖。
他的脊椎会不会爆裂?
他的鲜血会不会蜿蜒?
他的脑浆会不会涂地?
我笑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忽然觉得那些我苦苦追寻的答案似乎不怎么重要了。
剑十七、孟珸之和魏鄞为权势,为江山,为皇朝大位舍弃我,可自有人爱我珍视我。
我丢了手中的剑,转身,弯弯了唇角,扬起平生最灿烂美好地笑想去拥抱赵危楼,却迎面直直撞上了劈来的寒刀。
20.
“为……为什么?”
一种难以形容的刺痛感从我的心脏一路传遍四肢百骸,鲜血难以抑制地从我的喉间涌出,我怔愣着抬头,看到的却是极度陌生的赵危楼。
他那双漆黑如玉的眼里满是疯草般蔓延滋生的狠戾和病态的深情,他掐着我的脖子,将刀一寸一寸地刺进我的心。
疼痛在这一刻竟不及酸楚。
“明月。”赵危楼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抬手极温柔地抹去我眼角颗颗滑落的泪珠。
“明月,不要哭。”
赵危楼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痴狂,他捧着我的脸,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虔诚地低头,轻轻吻了吻我的眼角。
可他手中的刀却绞得我心口更疼了。
“赵……赵危楼……”
“明月,谢谢你,给我做的长寿面,是你救赎了我。”
我救赎了他,那谁来救赎我?
“明月,从你给我的玉佩的那天我就认出你了,你和小时候一样,美丽就像昆仑之巅的雪莲,忍不住……忍不住让人想摘下,狠狠地蹂躏、踩碎。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有多美。”
赵危楼,他这个疯子!
我浑身颤抖,死死地拽着赵危楼的衣领,怒红着眼瞪他,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却被赵危楼用力握住了手腕。
他将脸放在我的掌心,像只猫儿般地蹭了又蹭,他冲我笑,用最残忍地语气说着最深情的话:“明月,我要把你留在最爱我的美丽时刻。”
在这一刻,那些久违的冰冷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
“完结撒花!这本重生文真的好爽好甜。”
“好喜欢这种女主救赎疯批反派的文。”
“赵危楼真的是做最病娇的男主,搞最纯的爱,他真的好爱女主。”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赵危楼……赵危楼他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变态!
他和魏鄞,和孟珸之,和剑十七一样自私冷漠。
什么病娇的爱,什么疯批的爱,都是自私的借口。
我的灵魂在割裂。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赵危楼,在他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里我看到了不断下坠的自己。
我的脊椎又一次爆裂。
蜿蜒的鲜血和迸裂的脑浆混在一起,一片猩红中,我微微歪头看到了满目全非的魏鄞,在他的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渐渐凝合成一个笑。
一个讥嘲的笑。
原来没有人真正的爱我。
21.
“咚。”
我的脑袋磕在灵前的棺木上发出一声脆响。
眼前是熟悉的灵堂。
我愣愣看着手中的灵牌,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赵危楼刺穿的痛感。
所以,我又一次重生了。
“师父,或许我真的不该下山。”我喃喃着,将灵牌放到贡台上,又拜了三拜。
“可我恨。”
“我恨呐,师父——”
我拜倒在灵前,无力伏地,无声啜泣,直到声嘶力竭。
“师父,我要下山。”
我抬头,哭的猩红的眼睛酸胀不已。
“我杀一个人就回来。”
22.
我在山下小镇路边的哑巴酒娘那买了两坛酒。
两坛女儿红。
一壶我自己喝了,一壶我给了铁匠铺的老头换了一柄最顿的剑。
我拿着剑,淋着雨,去白桥下找赵危楼。
他仍旧无钩无饵的在钓他的鱼。
如他所愿,鱼儿上钩了。
“为什么,要在这儿钓鱼?”我声音有些哑,或许是被那坛女儿红烈的,也或许是上一世鲜血封喉堵的。
“找人。”
“你找的是那汉室皇女,江明月吗?”我扯唇淡淡一笑,将身上的玉佩扯下,丢到赵危楼面前。
这枚玉佩为我汉室宗亲才有,赵危楼当年在宫中躲避追杀时逃到了我的宫里曾想抢走我这枚玉佩,但却不想被我刺了一剑而没有成功。
第二世时,我为了让赵危楼认出我,便这玉佩故意给了他,也算是对当年刺他一剑道歉。
赵危楼握住玉佩,突然抬头看我,他的目光闪了闪,张嘴想说什么,却不想我伸出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上。
冰冷而柔软。
疯批病娇如赵危楼,在这一刻也短暂的愣住了。
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我突然抽出的剑。
鲜血溅了我一身,反应过来的赵危楼目露杀意,他一掌拍开我,自己则踉跄着重重栽倒在地。
这一掌不轻,我的五脏六腑都拍得震颤剧痛。
我咳出一口血来,那血似乎还带着女儿红的醉。
我是疯了。
我拔出插在赵危楼心口的剑,在赵危楼狠戾如刀的目光中,将剑狠狠地插入了他的脖颈。
鲜血从赵危楼的颈腔里失控般地喷了出来,溅落在我的眼睛里竟是比泪还滚烫。
赵危楼的四肢起先还抽搐着,但慢慢地停止了下来了,一动也不动了,他眼睛中的鲜活迅速消退,散出暗沉沉的黑青色的死气。
我掀开斗笠,一如赵危楼上一世般伸手轻轻抚过他脸上的疤痕,浅浅地笑:“赵危楼,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有多美。”
我将剑缓缓抽出,随手丢进河里,紧接着又一脚将赵危楼的尸体也踹进了河中。
还有那枚玉佩。
殷红的涟漪层层泛起,鱼儿蜂拥上钩。
嗯,一切都结束了。
23.
一切都结束了,可这一世我还是没能成功回山。
三百铁骑踏破山下小镇的时候,桥上打着油纸伞的小姑娘正探着脑袋怯生生地问我,“姐姐,你怎么哭了?”
是么?
我探手,确实在脸上摸到一片冰凉。
“你为什么哭?因为难过吗?”女孩天真无邪的问我。
我组织着措辞,刚想开口骗骗女孩,却听见她说,“我刚刚看到你刺了那个哥哥一刀,还将他推了下去。姐姐,你是为情所困吗?”
为情……所困?
我愣住了。
两次重生,三世人生,我确实似乎都是为情所困。
也就是在我怔愣的片刻,我听见风卷来了男人残忍而冷酷的命令。
“主子有令,不留活口。”
24.
若非重生,我可能永世都不知道我走的那日,山下小镇的那百余户人家会被屠杀得干干净净。
我不杀伯仁,可伯仁却因我而死。
春雨瓢泼,血色在哀嚎惨叫声中点点滴滴蔓延开来。
我听见马蹄踏水声铿锵,刀锋刮过青石板街的声音刺耳而尖锐,我心蓦的漏了一拍,等我冲上桥时,女孩手中的油纸伞已经断了。
“主子说了,女子尤不能放过。”
冰冷的字眼刺得我心生疼,倒映在眼底的血色,将我的一双眼染得猩红。
眼前士兵的样式我再熟悉不过,那是魏鄞的手下。
“为什么?”我颤抖着,目光落在那横陈的幼小尸体上。
那士兵似乎不愿废话,操刀便杀来,我避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随手捡起地上的剑和他缠斗在一起。
雨不住地下,血不住地流。
当我几乎要精疲力尽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两抹身影,玄色镶金黑袍深沉,月白色长衫飘逸,雨声嘈杂,我只能零星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危楼死了。”
“那便恭喜魏侯,永除心头大患。”
“剑十七走了。”魏鄞面不改色,转了话题,语气是极傲极轻松的。
“你当真借了他一千人马?想让他成为血浮屠的一把手?”孟珸之问。
魏鄞冷笑,“呵,他今日既能背叛血浮屠,将南疆大巫死前的语言告诉我,那他日必然能背叛我。我是借了他一千人马,但能不能控制血浮屠还得看他自己有没有本事。”
“魏侯好手段。”
“不敌孟公子。”
“治你腿伤的药方,届时我会让钟神医写给你。”魏鄞说着,忽然将目光投了过来,他勾唇冷冷的笑,目光冷厉而毒辣,“这次还是多谢了你孟家的探子。”
“各取所需罢了。”孟珸之淡声回应,他那死水般平静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天地喧嚣,这一瞬却静默了。
“是那皇女?”
“是。”
冰冷的字眼如雨砸落,魏鄞冷漠地立于马上挥了挥手。
一如第一世般,箭矢穿透了我的肌骨,可这一世是无数的箭矢。
巨大的冲击力下,我踉跄着仰面跌落桥下。
颗颗雨珠滴在我的脸上,好若神明垂下的泪,这一次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冰冷声音。
“完结撒花。”
“好爽的复仇文,女主终于杀了恶心的病娇男主。”
“总感觉还不够爽,虽然变态渣男死了。”
爽吗?我可还是死了。
河水冰冷刺骨,在浑浊黯淡的河底,我的身体忽然砸到了什么东西上,那是赵危楼的尸体。我视线逐渐朦胧,逐渐黯淡,最后定格的那一刻,我看了拿顶沾血的斗笠落在湖面上。
原来没有人爱我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一直深陷于没有人爱我的悲凉桎梏中,而忽略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25.
“咚。”
我的脑袋磕在灵前的棺木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是我第三次重生。
我看着手中的灵牌,两滴清泪兀地落了下来砸在了上面。
“师父,我错的离谱。”
这一刻,我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从未清醒活过。
我的第一世是古早女文,第二世是救赎文,第三世是复仇文。这三世,我从来都不是我,我只是书中囿于儿女私情,因爱生恨的女主角。
魏鄞和赵危楼逐鹿天下,而我为情所困,画地为牢,逐渐疯魔。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能郁郁久居于人下,那女子就可以了吗?
我将灵牌置于贡台,又拜了三拜。
“师父,我要下山。”
“这次不去杀人了。”
26.
我在山下小镇路边的哑巴酒娘那买了两坛酒。
两坛女儿红。
一坛我照旧给了那轮着铁锤打铁的老头,跟他换了一把普通的剑。
我拿着那把剑提着那坛女儿红,淋着雨,路过白桥,在桥上看到了那个打着油纸伞笑靥如花的女孩。
她歪着头冲我笑,恍惚间竟和前世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我摸了摸她的头,把玉佩摔成两半递给她,放低了声告诉她:“这一半,你去白桥下给那位戴着斗笠钓鱼的公子,你告诉他,故人在徐州等他。”
“这一半,你在这儿等着,等官兵来时你便说你要见一位黑裘公子,届时你再把玉佩给他,告诉他,皇女下山了,去了徐州。”
女孩点点头,往桥下走去。
她的背影倒映在波点斑斑的河面,似鱼儿跃动。
27.
惊蛰,一声暴雷划裂夜的寂静时,我救下了剑十七。
剑十七虚睁着眼望我,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我做了什么,我到底想开什么,可终究只吐出一口血来。
第一世,我救剑十七时他曾防备了我很久,生怕我是要拿他首级去血浮屠换赏银的。
很可惜,第一世的时候我没有这个觉悟。
那时我可怜剑十七的身世遭遇。
他少时被杀手组织血浮屠收养,被血浮屠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一步步培养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天下第一杀手。
我以为他背叛血浮屠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却殊不知他只是不想再当奴才,想翻身做主子。
刺杀南疆大巫是剑十七在血浮屠的最后一个任务,他本该带着大巫的首级和死前的预言回血浮屠,但是他没有,他选择了和魏鄞交易,用消息换魏鄞支持他拿下血浮屠。
可惜的是他没有成功,反倒被血浮屠的人追杀。
“十七,血浮屠首领的位置便这么好么?”
我说,可昏迷不醒的剑十七却听不见。
28.
为了治好剑十七的伤,我如第一世般带他下了江南,去了不归山采药。
我们也如期碰到了孟珸之。
和第一世一样,我摔下悬崖被孟珸之手下的人所救,我承他的恩收下不归草,却推脱一个月后去孟家给他治腿。
毕竟,在此期间,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一世时,剑十七的伤好后,我教了他一套剑法,他便靠着这套剑法打败了血浮屠的老大,成功将血浮屠收入囊中。如今——
我笑了。
血浮屠总堂里,我眼见着剑十七将血浮屠首领击倒在地,眼见着他就要当上血浮屠的新任首领时,我抽出了那把我在铁匠铺用一坛女儿红换来的剑。
凌厉的剑锋直指剑十七。
他愣住了。
血浮屠的规矩,杀掉首领者成为新的首领。
“十七,血浮屠的首领该是我。”
29.
“什么?”
剑与剑交锋。
剑十七目露震惊和痛色,可手中却没有丝毫留情,招式反而越来越毒辣,剑剑直攻我的命门。
我轻巧的避开。
我教他剑法时曾琢磨过他的武功,破局之道早已牢记心中,他怎又会是我的对手?
剑光似一泓秋水泄下,我的剑刺了剑十七的胸膛,他手中的剑当啷落地,他捂着胸口跪倒在一片血红中。
“十七,你输了。”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剑十七,他颓然垂着头,扯出一抹惨然的笑来,“是,我输了。”
他的血蜿蜒如溪流,汇聚在我的脚下,这一世,我越过了他的尸体走上了那个本该就属于我的位置。
30.
安顿好血浮屠有关的事后,我如约去了孟家。
第一世,我用半年医好了孟珸之,这一世,我仍旧也用半年医好了孟珸之。
孟珸之终于可以站起来的那日,他欣喜地抱住我。
我知道孟珸之这么欣喜的原因不仅因为腿疾好了,更是因为近日孟家家主去世,他韬光养晦多年终于一朝出手,拿下了家主之位。
我回抱住孟珸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浅浅地扬起唇。
孟珸之不知道在医治他腿伤的半年里,在他努力成为家主的这半年里,我也在一点一点蚕食孟家的势力,我也在一点一点给他下了另一味毒。
“明月,我的头……好疼……好疼。”
孟珸之捂着头蹲下,他想扯住我的衣袖,却不想被我闪身躲开。
我退后一步,和孟珸之拉开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痛苦地挣扎,面露狰狞之色,最终在口吐白沫中,目光变得呆滞而茫然。
“家主?”我讥嘲的笑笑,勾手,拿走孟珸之身上的家主令。
31.
我凭着孟珸之的家主令借调了孟家十万私兵,以及这半年血浮屠在民间招募的私兵去了徐州。
赵危楼截杀魏鄞发生在徐州之战后。
徐州,五省通衢的好地方,自古是兵家常争之地。
徐州一战,起义军和魏鄞手下的兵马各是损伤惨重,赵危楼咽不下一口气,便欲截杀魏鄞。
我带着大军立于山巅,看着远处两军交战,厮杀声震天,惨烈而悲壮。
千万条人命的覆灭和溃败有时在史官笔下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一星细浪,可那王侯枭雄的事迹却能在史册中载上一行。
魏鄞羡慕的风光,赵危楼内心的渴望是皇朝大位,是万里江山,从不是天下庶民。
当两方旗帜落下,两军开始撤退之际,我冲身后的兵马摆了摆手。
十万兵马冲下山,宛若神兵天降。
我命血浮屠的人拦截了魏鄞在孟家的人传给魏鄞的消息,也拦截了赵危楼的细作,此番出现,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冲天的杀喊声中,我清晰地看到了折断的两面大旗,等我骑马步入战场时,战局已经定。
32.
徐州此战,伏尸百万,白骨积山。
我跨过尸山血海,在凛冽刀锋的包围圈中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浑身是血的魏鄞和赵危楼。
两个向来敌对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倚背而战。
“皇女?”魏鄞冷声道。
“魏……侯。”我的目光滑过魏鄞和赵危楼,“赵将军。”
斗笠下赵危楼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疆大巫说,得皇女而杀之者得天下。”提及这一句话,我嘲讽地笑了。
便是如此无聊的一句预言,左右了一个女子三世的生死。
便是如此无聊的一句预言,让天下庶民都成了他们的手中玩物。
便是如此无聊的一句预言,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便听过,那时我尚在宫中。
我的父皇年老时愈发昏庸,他听信了那南疆来的大巫的这句话,便也起了歹心想杀我,却不想被我的师父——那南疆大巫的师弟知道了。
我的师父是个心善的人,他不忍心看着我死便让我服了假死药,在我死后将我偷偷带离皇宫。
许是担心我会因这预言丧命,他老人家死前万般叮嘱我不要下山,可是我还是下了山。
三次。
我抵上魏鄞的脖颈,挑起他的下巴,逼迫着他看向我,“可你们不知道那南疆大巫还说过——”
“皇女必主天下。”
我字字铿锵,突起的风将我的话恰到好处地传落到每个士兵的耳中,一时间大军呼啦啦跪倒一片,震耳欲聋的声音全是那一句“皇女必主天下”。
魏鄞的眸光变幻,半晌,终究是吐出一句冰冷的,“好谋略。”
我笑了,魏鄞总是那般聪明,他猜到了南疆大巫其实没有说过那后半句话,但不重要了。
成王败寇,我的剑终究是刺破魏鄞的喉咙。
我抽了剑,带出一串的血珠子,转头看向赵危楼,他同样也在看着我,他冲我勾了勾唇,唤我:
“明月。”
“下手轻些。”
33.
我在山下哑巴酒娘那买的一坛女儿红终究是祭了魏鄞,祭了赵危楼,也祭了死去的江明月。
我抬头,只见万丈霞光奔涌而来,远处是遥迢不灭的山,和万里无穷的水。
天下的舆图在这一刻似在缓缓展开。
但这一刻我竟然感到没有皇朝大位拜我裙下的兴奋,唯有即将要坐拥万里江山的孤寂。
在这一刻我又听到了那些冰冷的声音:
“好爽的复仇故事!”
“女主好狠好清醒!”
“女主一点也不囿于情爱!”
我呆愣的站在原地,望着那遍野的横尸,满地的碎肉断肢,突然想起了那一世白桥上横死的女孩。
人间至此,与炼狱何殊?
我的灵魂又一次割裂。
这个复仇故事真的那么爽吗?女主真的那么清醒吗?
下一刻我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惊呼。
我的心脏上横插着一柄剑。
我自己的剑。
34.
“咚。”
我的脑袋磕在灵前的棺木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缓缓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牌位,笑了,笑着笑着却无端地流了好多的泪。
“师父,我又错了。”
我没有囿于私情,却囿于了权势,我终究还是活在了枷锁中。
在这天下燎燎,苍生涂涂的乱世,皇朝大位,天下舆图,其实到头来都比不过那些充当了无数背景板的鲜活的生命。
就像那个白桥边的女孩。
我抹去眼角的泪,将灵牌轻轻放在贡台上,端正地拜了拜三拜。
“师父,我要下山。”
“这次,我去救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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