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者,戚玉霜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
她的少年时光,玉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这小小的村庄中度过的。村里的人口不多,来来回回就这么十几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
刚离开京城时的满怀怨愤,在悠悠岁月中沉淀下去,被柴米油盐与平凡生活切磋抚平,不再在每一个深夜,令人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大伯!”被众人扶下来的陈大嫂悲啼一声,扑过来抱住陈爷爷的胳膊,“霜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能有什么坏心?她还不是为了救我,才射出那一箭的?你就算怀疑,也不该怀疑她!”
陈爷爷苍老的双眼几乎全部没入了褶皱之中,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之色,叹气道:“我怀疑她?我哪里怀疑她了?霜儿是咱们陈家村的恩人!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这个孩子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或是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让她在这么多年里隐姓埋名,却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陈家村里!
戚玉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
“犬戎大军恐怕将至,请诸位速速前往临阳避难。”
“什么!”
众人愕然。而陈爷爷浑浊的目光中,却骤然亮起一种奇异的神色,他颤抖着苍老的身体,忽然道:
“以何为证?”
戚玉霜道:“犬戎大军应当在镇北关以外,今日却突然在此现身,必是北部防线已破。村中防御工事只能暂保一时。眼下之计,当去距此最近的临阳县城避难。”
“临阳县城有城池可以固守,犬戎骑兵无法迅速攻下,只要等到朝廷大军到来,自然能将他们悉数剿灭。”
陈爷爷颤抖的手掌落下,忽然道:
“好,我们听你的。”
陈大嫂一愣,道:“大伯?”
就凭霜儿一个姑娘家的一席话,他们就要离开故土,前往临阳县城避难?
陈爷爷忽然大吼一声:“听她的!”
在他的威望之下,无人敢于反对。陈爷爷年轻时经历过犬戎多次掠边,经验丰富,当下号召全村百姓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赶往临阳县城。
戚玉霜见陈大嫂伤重难行,拦腰一抱,将她抱到马上,把马缰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又牵来一匹犬戎人留下的马,让年迈的陈爷爷上马,之后匆匆赶回家中。
她伸手敲了敲墙壁。
戚玉云从墙的夹层里冒出头来,“姐姐?”
戚玉霜简单吩咐:“如今村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要去救一个人,你是跟着我走,我保护你,还是跟着村民父老们去临阳县城?”
戚玉云毫不犹豫:“姐姐,你自去便是。我能够保护自己和父老们。”
她也跟着戚玉霜学过三招两式,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简单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戚玉霜无话可说,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年幼柔弱的妹妹,已经长到她的下巴那么高,几乎快要成为一个小大人了。
戚玉霜在村口目送着戚玉云和陈家村乡亲们向东出发,这才转回身,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风中传来,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
“霜儿,你……姓戚,对不对?”
戚玉霜背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没有回头。
半晌,她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
坐在马背上的陈爷爷,浑浊的老眼之中,忽然泪如雨下。
西风凛冽,残阳西斜,她的背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戚玉霜轻轻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踏雪的脑袋。踏雪乌黑的大眼睛水亮亮地望着她,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话。
戚玉霜轻笑道:“七年未临战场,你还能行吗?”
踏雪长长嘶鸣一声,前蹄在地面上狠狠刨了几下。
镇北关是万里骁山最后一道关隘,犬戎人已经越过了高耸陡峭的骁山来到陈家村,却至今并未听到镇北关失守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镇北关,大军屯兵在此,一旦失守,应当是北疆防线全线溃败,而不是小股人马偷袭各村庄。
犬戎骑兵究竟是如何越过防线,进入骁山的,又是为何来到了陈家村这里?
戚玉霜脑海中念头飞快闪过,策马向埋剑山的方向奔去,欲登望乡台远眺敌阵。踏雪马蹄如飞,攀登至一半,却突然听到山下有马蹄杂乱之声越来越近。
她按下身形,以杂树作为掩护,向山下望去。
只见数十名犬戎骑兵,正策马飞速而来。前方马背上,一名少年死死埋头抱住马颈,向前方狂奔。
少年一身雪白锦袍已然沾上了血污,骑马的姿势似乎是有名师指点过,一板一眼颇有架势,身下的马应该已经奔逃了一天有余,依然能四蹄腾空,将凶悍的犬戎骑兵甩在身后,可见并非凡马。
戚玉霜的眼瞳却陡然一凝:
周显!
原来犬戎人的埋伏,正是冲着孤身出城的太子周显而来!
戚家村位于骁山防线以内,本应是绝对安全的,如今竟有小股犬戎精兵骤然现身,循此机会,欲截杀太子。周显也正是在亲卫护送下离开戚家村,当向镇北关方向而去时,落入了犬戎人的陷阱之中。
犬戎骑兵为首一人抽出弓箭,一箭向马腿射去。马应声中箭,一时吃痛,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周显差点被直接甩下马去。
只耽误这片刻,犬戎骑兵已然追上,又一箭狠狠射在马腿上。战马终于“咚”的一声向前仆倒,周显被吃痛的战马陡然甩出,腰身重重磕在了一块青石之上,随后跌落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犬戎骑兵举刀欲砍,周显鬓发散乱,唇角带血,目光中却丝毫不惧,以肘撑地,强自站起身来,“苍锒”一声,腰间佩剑已然出鞘。一剑斩在了冲在最前方的犬戎战马腿上。
犬戎骑兵猝不及防,瞬间滚鞍***,周显冷冷看着随后而来的数匹战马,身体微微后仰,雪白袖口中,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了起来。
此时马蹄声、痛呼声响成一片,若非耳力极佳之人,根本无法听到这一点极为细微的声响。
后到的犬戎骑兵浑然不知,举起弯刀,对着周显高高劈下。
“铛!”
一支羽箭从斜刺里射出,力道极大,与弯刀相撞。犬戎骑兵只觉得虎口发麻,手中弯刀竟然直接脱手而飞!
雪白的战马跃出树丛,戚玉霜左脚挂住马镫,身体向下一探,拽住周显,一把将他拉上了战马。
周显身体一僵,刚欲开口,猛然听到身后羽箭破空之声。
戚玉霜笑了一声,暗道:犬戎人永远都是老三样。
没有时间停留,戚玉霜一手护住周显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胸前,右足勾住马镫,向马腹右侧一倒,两个人人紧贴在马腹侧下方。
镫里藏身!
踏雪与戚玉霜心意相通,再一次加快速度,箭雨纷纷扬扬落在地上,都射了个空。
戚玉霜手臂下意识加紧了力道,心道:
周显身形看着清瘦,重量还真不轻。她若是一个人镫里藏身,几乎已经如臂指使,刚才抱着他往下一坠,那一瞬间的重量,差点没让她的腰减寿十年。
她右足用力一蹬马镫,左腿跨过马背,重新坐回马鞍上,借力弯弓搭箭,没有时间回头,凭耳力向后连射三箭。
“噗嗤!”金属入肉的声音,身后传来三声惨叫。“扑通!”“扑通!”有人从马背上重重坠下。
怀里的周显被她刚才一抱,整个人僵硬成了一方木雕,后腰坐得笔直,丝毫不敢与戚玉霜接触。
戚玉霜道:“抱紧马颈。”双腿一夹,竟然向埋剑山上冲去。
身后的犬戎骑兵瞬间已折损了三人,怒不可遏,顾不得草原骑兵不轻易登山岭的多年教训,策马追了上来。
踏雪对埋剑山的地形十分熟悉,戚玉霜右拽缰绳,一路向望乡台冲去。
埋剑山山势险峻,险要处称得上壁立千仞,山顶却出奇地平缓,东部像是突出的剑柄,到西侧却突兀断开,与对面山峦形成近三丈远的悬崖。而望乡台,就在这悬崖的断口处。
戚玉霜在树林间隙里时不时回头放出几支冷箭,碍于树木遮掩,暮色昏沉,犬戎人根本无法觉察,连连中招,气得吱哇乱叫,越追越紧。
戚玉霜勾起唇角:上钩了。
眼前突然一片开阔,踏雪双蹄一跃,登上望乡台,凭借居高临下的视野,戚玉霜一眼看到身后的犬戎骑兵只剩下十余人。
她没有多做停留,踏雪往后倒退几步,忽然向前猛冲。
犬戎骑兵乍见开阔视野,夜色昏暗,看不清前方道路,又看到戚玉霜依然在狂奔,愤怒地催动战马想要跟上。
谁想到,戚玉霜的战马,忽然腾空跃起。
踏雪洁白的马鬃在风中徐徐飘动,修长的四蹄高高上扬,竟然直接从断剑山的悬崖上一跃而起。
踏雪流风,奔驰如电——这才是西域名马,天下独此一匹的照夜玉狮子!
犬戎骑兵见到前面是悬崖,才大惊失色,但此时已经收势不及,即使他们紧紧扯住马缰,也阻止不了战马前冲的速度,几个人连人带马,径直跌下了山崖。
马蹄稳稳落在对面山崖,戚玉霜回身冷笑一声,几支箭同时搭在弦上,最后的犬戎骑兵已经吓破了胆,慌忙掉转马头向回奔逃。
戚玉霜也只是作势威胁一下,她箭筒中的箭已经只剩下这最后几支,还得留在关键时刻保命。她见犬戎骑兵已经四散逃走,松了一口气,跳下马,向周显伸手道:“喏,没事了,下来吧。”
周显却依旧怔怔地坐在马上。
他生得清冷,白皙如玉的面颊上还残余着紧张的红晕,只是年纪尚小,颊侧尚未褪去最后一丝柔软的轮廓,黑而水亮的眼珠清澈干净,定定地看着戚玉霜。
看着周显的眼睛,戚玉霜心里没来由地紧绷了一下。
他认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