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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姜岁初清点好台账,坐上景区的摆渡车回宿舍。

晚上景区很安静,游览道两边都有间距相等的昏黄地灯,一眼看去,稍远一些的灯影模糊,像是隐匿在树枝丛叶中的萤火虫。山上早晚温差大,晚上褪去白天的暑热,微风习习,清爽自在。

姜岁初坐在摆渡车最后面一排,手里拿着陆祉年留下的矿泉水,看着慢慢后退的树影愣愣出神。

刚才她忙完准备拧开瓶盖喝水的时候才发现,瓶盖已经被拧开了。

一些幼时的陈旧记忆如这山间清爽的微风一般扑面而来。

舒媛出生北城望族,行事做派里都是大家风范,陆祉年也自小被教育对待女孩要绅士。

“年年,你是男孩子,你要让着点岁岁。”

“年年,岁岁拿不到牛奶,你去冰箱给岁岁拿一下。”

“年年,你帮岁岁拧一下瓶盖。”

在舒媛的教育下,五岁前的姜岁初都没有自己拧过瓶盖,一直都是陆祉年帮她拧好。

有时候他帮她拧开瓶盖,还会学着裴烁那样逗她,双手奉上她的牛奶,“岁岁公主请慢用。”

她则会在沙发上笑的前仰后翻,公主裙都翻上去露出小底裤。舒媛阿姨就连忙帮她扯下来,然后把她抱到腿上,温声细语的教育她,说女孩子要优雅。

可是,那时大院里全是男孩子,她天天跟在后面疯,哪还有什么优雅不优雅的。

或许是一天下来太过疲惫,又或许是晚风太过温柔,姜岁初在美好的回忆中慢慢睡去。

摆渡车会绕很多个景点接人,一路上走走停停。

“我可以坐你们车一起走吗?”

摆渡车司机看了眼少年,看样子是游客,便说:“我们这趟车是回酒店那边的,你看你顺路不。”

陆祉年看了眼摆渡车最后面垂头睡着的女孩,弯了弯嘴角,说:“顺路,我刚好回酒店。”

“那上来吧。”司机招了下手,让他上车,想到什么,又说,“不过我要去接员工下班的,可能绕的比较远。你没关系吧?”

陆祉年抓住扶手,跨步上车,点点头,“没关系。”

摆渡车上人不多,陆祉年弯腰走到最后面,轻轻坐在姜岁初边上。

她歪低着脑袋,头上还戴着他的帽子,一半的脸掩映在帽檐之下。陆祉年一手撑在前面的护栏上,偏过身低头去看她的脸。

她眼眸轻阖,纤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像一把小扇子。呼吸声轻轻浅浅,偶尔嘴巴还咂摸一下,像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睡着的她没有平时的冷淡疏离,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贪睡的小猫。

陆祉年就那样偏着头看着她,眉目间缱绻温柔,嘴角含笑。

原本平稳行驶的摆渡车突然一个甩尾,睡着的姜岁初随着惯性往右边护栏倒去。陆祉年心惊一下,眼疾手快,一手抓住护栏,一手揽住姜岁初肩膀,将已经快撞上护栏的人一把揽了回来,紧紧扣在自己怀里。

前面的司机啐骂了一句,“操!死兔子。”

原来是山里的野兔子跑出来找吃的,就在路中间,差点撞上。

虽然没撞上护栏,但姜岁初还是结结实实的撞进了陆祉年怀里。少年胸膛硬实,姜岁初觉得额头有点疼。

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好看的眸子里。

道路两旁的灯光树影在快速倒退,晚风和梦里一样温柔,轻缓地拂在她的脸颊上。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梦里,就这样傻愣愣的靠在陆祉年怀里,仰头望着他。

陆祉年看着她刚睡醒,水蒙蒙的眼睛,心头一软,修长的手指勾掉被风吹到她眼睑上的发丝。

“醒了?”

声音低低的,尾音又微微上扬。

似询问又更像是宠溺。

好真实的梦啊。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眼神迷惘,有点痴痴地感觉。

又傻又可爱。

陆祉年不禁有些好笑,嗓音里都缠绕着勾人的笑意:“撞傻了?”

说着他拿掉她头上的鸭舌帽,手指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借着道路旁匆匆闪过的路灯检查她的额头。

“是有点红了。”

说着手掌附上她的额头,轻轻地揉着。

他的手心偏凉,附上额头的一瞬间,姜岁初被冰的一个激灵。那触感和下午购票时指尖相触的感觉如出一辙。

这时姜岁初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完全清醒过来的姜岁初拉下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你怎么...在这?”

现在他应该在篝火晚会才对。

陆祉年看着她下意识的远离,和冷淡疏离的样子,眼眸中暗了暗。

“找你。”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姜岁初看向他,“找我?”

他们不是约好了九点她去酒店找他吗,为什么要找她。

陆祉年背靠在椅背上,一双长腿大喇喇的敞开,随着行车途中的颠簸,右腿有意无意的碰到她的。

姜岁初觉得晚风似乎不是那么凉爽了,不动声色的把腿收了收。陆祉年瞥了一眼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弯了弯嘴角。

“我怕某人又骗我,放我鸽子,所以只好自己来找你喏。”

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喃喃道:“我会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

清润的嗓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温柔。

“九点啊。”她有些懵,搅了搅手指,“我们不是约好的九点吗?”

他没看她,而是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夜空。完美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中更显立体。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停顿了下,闭了闭眼,长睫在光影中似蝴蝶振翅,片刻归于平静,“你知道的。”

他的语气颓然,有些无可奈何。

——我会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

他问的不是她什么时候去找他拿手机,而是问她什么时候以姜岁初的身份去找他。

姜岁初怔愣的盯着自己的手指,之前在学校手上的倒刺已经快好了,这几天回来天天干活,毛刺啦啦的倒刺又长了出来。

她低头用手拔着倒刺,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隐在夜色里。

路灯的橙黄的光影一道一道掠过,她余光里是陆祉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皮肤白皙,就连指甲盖都修剪的圆润干净。

真是好看,不像她的手,干瘪枯瘦,疤痕遍布,难看死了。

她突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要把倒刺都拔干净。

“姜岁初!”

他突然叫她。

手一抖,食指上一根倒刺被连皮带肉扯断,血瞬间冒了出来。姜岁初皱了皱眉,食指弯曲,用大拇指紧紧按住出血的地方。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名字,第一次是在电话里。

隔着电话,她尚且还有反应的余地,可是现在,他就在身边,嗓音清清润润的喊她。

她的情绪无处遁形,眼眶又酸又涨,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陆祉年微微偏头,看着头已经快埋到膝盖里去的女孩,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也不想去质问她任何事,他只是希望她可以不要那么排斥他而已。

姜岁初余光看见他抬起手,随即那微凉的掌心轻轻落在她的头上。

陆祉年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抬头。”

姜岁初轻轻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抬头看向他。

他只是浅浅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看,月亮在跟着我们走。”

她懵懵的仰起头。

夜色并不浓稠,几朵云彩虚浮在空中,随风飘动。夜空就像是黑色的墨汁里混了几滴蓝,黑中透着点灰蓝。

几颗星星点缀着墨蓝般的天空,一弯明月是这个夜幕里最夺目的装饰。

来这工作这几天,每晚下班后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从来没有看过这里的天、云、星星和月亮。

原来山上和山下看到的天空一点都不一样。山下抬头看天,天空似乎很远,夜色也很浓稠给人很空洞的感觉。可山上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让人觉得好像伸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她感觉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下来。

陆祉年:“还记得吗?”

姜岁初扭头看他:“什么?”

他也收回视线,偏头向她看过来,嘴角微微上扬。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是我好朋友。”

这句童谣是小时候姜岁初爸爸教给他们的。

小时候,吃完晚饭大人们就会带着孩子去江边散步。姜岁初指着天上的月亮问爸爸,为什么月亮在跟着她走。

爸爸告诉她,因为月亮是她的好朋友,会一直陪伴着她,就像他一样。

那时的她还很天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也不懂什么相对运动。她一直坚定不移的相信,爸爸会和月亮一样,一直陪着她。

可爸爸骗了她,留下她一个人。

她看着他,突然笑了,笑的眼角有些晶莹。

“你怎么也会信这种骗小孩的话。”她抬头看向天空,努力睁着眼睛,声音有些微哽咽,“月亮从来都不会跟着谁走,也不是谁的朋友。”

一阵晚风拂过,吹来一团云朵,遮住了月亮。

她仰着头,极力控制着鼻尖的酸意,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看,月亮不但不会跟着人走,有时还会消失不见呢。”

陆祉年没有抬头看月亮,而是一直看着她。看见她极力隐忍不让眼泪掉落而憋红的眼尾,看见她不让他看见伤口而死死捏紧的拳头。

“姜岁初!”他轻声叫她,声音隐忍到沙哑,“手不疼吗?”

听见他的声音,她努力睁大的眼睛轻颤一下,一颗泪瞬间从眼尾滑落。

用力捏紧的手被一只温润的手心捧起,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手心里的血迹已经快要干涸,掌心的纹路被浸染的更加清晰。

遍布疤痕,血迹的手放在他白皙干净的手心,有些触目惊心。

她缩了缩手臂,想要收回。

“别动!”他声色俱厉,眼眸冷淡。

他生气了。

姜岁初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生气的陆祉年。

被他这么低声一吼,她条件反应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了。

感受到姜岁初下意识地反应,陆祉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她嘴唇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里眼泪打着转,鼻尖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陆祉年低下头无声的勾了勾嘴角。

还是哪个怂宝。

陆祉年打开水瓶,到了一些水出来,小心翼翼的冲洗她手上的血迹。

她的手很瘦很瘦,摸着没有一点肉。随着血迹冲洗干净,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显现出来,几个手指头都长有倒刺,手心有一层厚厚的茧。

陆祉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脏好像一块被挤干水分的海绵,透不过气。

他妈的到底她这些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从不说脏话的陆祉年在心里暗骂到。

冲洗完手心,他翻过她的手掌,看到她手背虎口处那道疤时再也忍不住了。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姜岁初听见了,心一抖,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甩开他,将手缩回来虚虚藏在腿侧。

“手上的疤…”他缓缓抬起头,眼眸晦暗的看着她,“谁弄的?”

不是怎么弄的,而是谁弄的?

就像小时候她被欺负哭了,他第一句永远都是,谁弄的?

然后就会拉着她去给她报仇。

从来不问缘由,无条件的站在她这边。

姜岁初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后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以为这些年自己已经修炼到足够坚强,可是当有人站出来为她撑腰时,那些深藏的委屈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眼泪比情绪更快出卖她。

一开口,豆大的眼泪止不住的滚落。她迅速低下头,不想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陆祉年怎么会没看见。

她这个样子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眼神里明明有委屈,但仍故作平静的摇头。

心像是被一根细绳勒紧。

他知道她有她的骄傲。

陆祉年看着低头默默流泪的姜岁初,将鸭舌帽重新戴回她的头上,把帽檐放低,遮住她的大半张脸。

随后手掌扣在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温柔地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拍她的脑袋。

喉结滚动,声音低哑。

“这些年,辛苦我们岁岁公主了。”

他不问她这几年具体过的怎样,也不问她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

一句辛苦了,一句岁岁公主,表明了他所有的态度。

不是同情她,而是心疼她。

姜岁初头靠在他肩上,眼泪决堤。

“姜岁初。”他望着夜空,轻声说:“乌云会遮住月亮,但月亮不会消失。”

他想告诉她,她的月亮一直都在。

他也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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