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歌女

4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我那酥软的床上，身上的伤都已经做了妥善处理。

而秦老爷，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看着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出了一会儿神，随即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了我的纱布里。

刚做完这一切，我妈他们就闯进来了。

「真是财大气粗！」弟弟嘟囔了一句，恰好就落进了我耳朵里，妈妈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闭上嘴巴。

他丝毫不惧，只唾弃地看着我：「她委身给秦老爷，这就是她应得的下场！」

「妈！我们以后是不是能长住大姐这里了？」反倒是我妹带着一丝少女的雀跃。

「你还想长住这里？难道你也要学她自甘堕落不成！」我弟依然一副十足看不起我的语气。

「文骏你住口！你大姐当初也是为了养活你们，才不得已去当了歌女！」妈妈恨恨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爷爷奶奶不理解她也就算了，你们这两个，是拿着她的钱长大的，也要这样作践她吗？」

我弟被她说得面上一顿，随即红了眼眶：「我要是早知道那钱是这么来的！就算饿死冻死，也不用她的钱！」

说完这话，他就兀自跑了出去。

我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跟着追了出去。

只剩下我妈站在我的床头，一脸局促地跟我说：「文妆，他们俩还小，总有一天能理解你的。」

我看了看门口，随即收回目光，淡淡的看着自己的手腕。

好一会儿才跟她说：「妈，最近你看好他们，没事就别出这个院子。」

「怎么了？」她立马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抬头看她，她比我离开家的时候要苍老了许多，可眼睛里的担忧却做不得假。

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红了眼眶，握着她的手说：「妈，你别管，你只要答应我就好。」

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的心这才落了地。

这世道，要不太平了。

5

秦老爷最近来我房里的时间，开始变多起来了，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换上一身衣服，也会给我带来一些小玩意儿，供我把玩，然后再把我搂在怀里。

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我受伤的手腕上，「还疼吗？」

我摇头。

他就接着说：「文妆，安分点，最近开始不太平了。」

我问他：「怎么个不太平法？」

他看着我不说话。

夜色深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我整个人生吞活剥下肚。

可他却只是将我禁锢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文妆，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不会跟我？」

我听着他这话，只觉得可笑。

他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前线战事吃紧，红军已经潜伏进了南京城，他这个被人人喊打的汉奸，在这个时候，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一旦红军进来，第一个取的就是他的人头。

所以他很害怕，他越是害怕，就越是喜欢肯定自己存在的重要性。

他每天都在我这里待到很晚，每一次，都会把我折腾得没有力气，但可惜的是，他从不在我这里过夜。

偶尔我留他。

他也只是盯着我，「文妆，听话点。」

听话。

又是听话。

我从小父亲早逝，爷爷奶奶和妈妈都没有劳动能力，弟弟妹妹还小，养家糊口的担子，可不就落在我身上。

战争年代，吃了今天没明天，我又没念几年书，除了能唱几句小曲儿讨得老板宾客们的赏钱，我还能怎么办？

当初去仙乐门说好了只唱歌卖艺，绝不堕入风尘。

可是日子久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更何况，是秦老爷呢？

清晨起床，微风轻拂面，这顷刻的舒适总能让人忘记了身处战火的残酷。

「文闺，你过来一下」在花园里撞见了妹妹，我开口叫住她。

她一个惊讶，吓得一个哆嗦。

我瞧她那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年不见，她倒是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我拉住她的手：「文闺，你去帮姐姐送一封信好不好？」

「你要寄什么信？寄去哪里？」她瞪大着眼睛问我。

「上海，给我的一个……同学……」我看了看远方，缓缓回答。

好在她心思单纯，没有多问，拿着东西就转身出去了。

我观察过了，她来我这里这段时间，因着年纪小，大家对她都不设防，这个戒备森严的小洋房，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眼看着她跑远，我又叫住她，不放心的嘱咐道：「对面街市门口有个邮局，你现在出门不方便，这阵子日本人专抓女孩子，别走那条路。」

「好嘞！」文闺眼睛忽闪忽闪，「放心吧姐，我一定给你送到！」。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逐渐变小，再变小。

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

就是我所期待的未来。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回信。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那是我格外熟悉的名字。

看到「顾唯声」三个字，我心口一阵抽痛。

像是旧疾发作，痛的感觉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无力。

我打开了信件。

「文同志，一切就绪。」

是他。

真的是他。

我从不知道，我单线联系了这么就的上级，竟然会是他！

我和顾唯声，从小一起长大，他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独苗苗，听说往上倒三代，家里还出了个地主。

比起我们家这几张嘴艰难度日的情况，他家明显好得多。

在那个我和妹妹根本吃不饱饭的时候，我们能活下来，多亏了顾唯声私下里的接济。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可他却只是望着我，格外温柔地说：「我的阿妆，只要好好长大，然后嫁给我就好。」

我也一度以为，我们真的会按照他说的剧本那样快乐的长大。

然后，成为顾夫人，顾太太。

可后来，战争就来了。

当初顾唯声听从家里安排去英国留学，一去就是四年。

整整四年时间，足以把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青春少女变成风月老手。

而顾唯声，他变成什么样了呢？

他现在是什么样？

若是当初我没有……

如今也该是跟他琴瑟和鸣了……

可这一切，都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将信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之后，才丢进了火里，眼睁睁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擦掉眼泪转身离去。

这一去，我就没再打算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