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连载中 时间:2023-08-09 14:05:38
黎安挑眉,一下打开他的手,正襟危坐道:“你就是这般对你母亲的?”
江深头向右稍稍歪倒,发丝垂落在眼前,湿润的目光透过碎发,紧盯着她的脸。黎安与他对视,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男人又是轻轻一笑,上身前倾,两手撑在软塌,几近将她压在身下。宽袖内藏着一点冷冽的油墨气,是徽州府罗家产的松烟墨,名为龙濞香。
“那——娉娉?”鼻尖快贴到她的脸颊。
这是她小名。
黎安心弦微动,两手捧住他的脸,主动贴上去。
唇齿相交,鼻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反复呼出吸入,滚烫的,火钳般在心口来回碾压。猫直叫,手也不安分了,先是反握住她的,五指慢慢扣进去,攥紧了。雨声在帘外缓缓荡开,如梦似幻,恍如躺在小舟,小舟又在鹅羽似的波涛中飘荡,船身摇摇晃晃,一不小心,便要使船底朝天,坠入湖中。
黎安咬唇,鼻翼传出一声轻哼。
炽热的吻愈来愈下,他松手,往内里探。宽衣解带,如被春风打乱的花枝,缠在一处,花瓣层层叠叠,在摇动中,残留的雨水越积越多,最终承受不住,忽而一颤,花心里淌出微凉的细流,顺着长满青苔的凹槽流入水沟。
雨声渐渐止息,到了后半夜。
男人侧躺,已然睡熟。黎安仍清醒,与他正对。幽暗中,她仔细观察起他的脸。他自小体弱多病,双颊瘦削,与父亲方正的轮廓大不相同。可下巴又是圆顿的,不至于叫人看了觉得消瘦露骨。眼皮上有一道工整的痕,睁开,便是窄窄的褶。这又与他父亲相同了。
其实鼻子也有几分相像,但更秀气,据说他的母亲是杭州府的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红颜薄命,生下江深的第二年,便因病离世。黎安看过他母亲留下的诗集,其中一句“空阶月转明还缺,小阁灯昏暗亦真”,叫她记了许久。
黎安想着,曲起腿,蜷缩起来,悄悄将冰冷的脚丫偎在他怀中。
这是她常与他父亲玩的把戏。每当她这般故意作弄范启元,他便会露出无奈的笑颜,用垂落的衣袖她的小脚包起来……面前的年轻男子似被凉到,微微蹙眉。
黎安抿唇,有意耍坏,脚趾隔着内衫,来回搔着。
真像站在扁舟上玩杂耍,危险极也愉快极了。
玩得正高兴,江深忽然睁眼,蛇咬人般,一把攥住她的脚踝。
黎安吓了一跳,不由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神色逐渐缓和,口齿不清地问她:“醒了?”
黎安咽了咽唾沫:“嗯。”
江深撑起身,覆到她身上,像回到了少年时期,一头埋在她的颈窝,两条手臂搂住她的肩。黎安垂眸,试探性地环住他,轻轻拍打起后背。
“贞固。”
“嗯?”他睡眼朦胧地应。
“明年你赴京科举,指不定就留在京城当官了。启元留下的一些田产,我想着要不先记到乾儿名下……怕过两年你不在家,到时候家里又吵吵嚷嚷,害我没个着落……”黎安拍他后背的手略有些僵。
江深沉默。
黎安顿了顿,又试探道:“还有,乾儿快到入学的年纪,但没寻到合适的教书先生。我记得在姑山隐居的罗老当过你的先生,与你父亲也是旧相识。我在想,不如把乾儿交给他。”
江深闷闷道:“再怎么说,弟弟都是父亲的孩子,你是范家的大夫人,叔伯不会亏待他的。”
“我一妇道人家,手里又没什么田产,终归……”
“难怪母亲着急叫我过来,原是为这事。”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怎么会——”
“我要是不答应呢?”江深打断了她的话。他撑起身,手肘撑在她腋下,长发垂落,扫过她的额头。“母亲打算怎么办?”
黎安冷笑,柔荑撩开他鬓边垂落的乌发,停在耳边。
“我懂。”她道。“范举人前途无量,未来是范氏的大家长。我这个守节的寡妇见不了人,孩子自然也是有名无分。”
“不是因为这个。”江深淡淡笑着,满心不快。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黎安觉出自己的虚张声势被他看穿,仍不甘地盯着他,睫毛微微颤动。
她手腕使劲,想抽回来,他突然使劲,制止了。
江深含着笑意俯身,凑近她,低语道:“娉娉,你对我不真心。”
说罢,他出门。
发痴的鸟儿发出几声清冽的啼叫。
范启元在世时,曾说,吾儿天性阴鸷,非君子之材。
黎安如今想来,半分不差。
这般清醒到天光大亮。
玉箫端着铜盆,停在帘后,迟疑地唤了声“夫人”。
黎安翻身,靠着冰凉的瓷枕,轻声唤她进来。
玉箫俯身钻入帘幕,见帷幔中只剩她一人,一时间神色复杂。她放下水盆,替主子掀开帷幔,又打开窗户透气。雨已经停了,透明的水珠沿着绿芽往下坠,猫儿不知去了何处,院子安静得可怕。
黎安坐到妆台前。玉箫弯腰,替她挽发。满头乌发,一根红绳,发尾抹上了发油,挽成燕尾的模样堆在颈子上。接下来是上妆,玉箫拧开鸭蛋粉,正要往上扑。黎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
她撇过脸。“别弄了,弄给谁看。”
“夫人——”玉箫欲言又止。
“人老珠黄,不弄也罢。”黎安赌气般,夺过玉箫手中的瓷盒,重重拍在梳妆台。
玉箫垂下眼帘,在手心晕开胭脂,又撕下一片棉花,极轻地问:“夫人,大少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未亮便走了。”黎安自嘲似的笑了笑,低低回。“男人就是这样,到手前百般殷切,可一旦得手,就弃之如敝履。”
“夫人稍安勿躁。”玉箫边说,边往主子的脸颊抹胭脂。“大少爷尚未娶妻,眼下还算是被您握在手里……婢子只怕到明年,大少爷赴京赶考,考中了个状元、探花,留在了京城。”
“坏就坏在他考的中的。”黎安叹息。“这我知道。”
“所以不论如何,您得想个法子,把老爷留下的那点田地从大少爷手里要过来。”玉箫道。
黎安听完这一席话,眼珠子左右动了动,稍一思量,便起身,到作嫁妆的红木箱里翻找了一阵。她先摸出一个鸟头金簪,但鸟头有些许损毁,不好作为礼物。她蹙眉,慌忙将鸟头簪塞回去,转而取出一块雕龙画凤的松烟墨,然后拿出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一个珊瑚串。玉箫适时递来一块绣帕,替她将墨放在帕子里裹好。
她叫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叫她将这两样东西送给大少爷。
告诉他,这是给孔巡案的礼物,叫他登门拜访时,莫要忘了带上。
以及,母亲时刻将他放在心上。
收到礼物,江深微微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佣仆。
“母亲可有说什么?”他问。
“夫人说她时刻将少爷放在心上。”
江深听闻,仍噙着那一抹浅笑,点了下头,道:“母亲费心了。”
说罢,他屏退仆役。
打开匣子,里头装着一串朱红的珊瑚串,沾有些许残香,是妇人常用的玉簪粉。
江深取出珠串,拿在手里,垂眸轻嗅,笑意更浓。
“娉娉,”他呢喃。
过了晌午,歇了一阵的春雨重整旗鼓,淅淅沥沥地落。江深唤来一名细心的小厮帮忙打包礼物。是一幅沈周的山水画,精心装裱后,以丝绢包裹。他带着字画坐上马车,离开无妄园,雨势渐急,如在茫茫江雾间航行。伴随一声马的嘶鸣,车停了,春风带着细雨灌入布帘。
孔巡按来苏州不足半月,几日前,刚搬入位于虎丘的新居。
宅院不大,也实在有些老旧,胜在清雅。
江深缓步迈入,几步便能遇到一个敞开的箱子,里头是还未收拾好的杂物。他绕过,跟着一名老仆来到书房。房门没关,留了一道小缝。仆人刚要拉门,便听咣当一声。接着,屋内传来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别拉门!不能拉的!你们要进来,就从缝里钻进来。”
江深透过门缝,狐疑地朝里头瞧了眼,才两手提起衣摆,猫着腰,钻了进去。
他进到里头,回头一看,发现门后立着一个梯子,再往上瞧,原是屋顶漏了,还没来得及补。苍白的天光打拳头大的窟窿泄进来,雨丝像蛛丝,在屋内结着网。
屋内比屋外还要乱,两本新书叠着八本旧书,一层层堆上去,错综复杂,垒成了个书山。
书山里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瘦高个,皮肤蜜黄,颧骨很高,嘴唇上的胡须像用剪刀横着一把剪掉,整齐极了。
见到江深,那男人伸长脖子,仔细瞧了会儿,突然抚掌,笑道:“你就是范公的儿子?”
江深连忙作揖:“见过孔先生。”
“不必拘礼。”孔怀英撩起衣摆,打书堆里跳出来。“我与你父亲师出同门,你也算是我的侄儿,何必如此见外。”
说着,他快步走来,亲热拉住江深,带他坐到随意扔在地面的蒲团。江深表面笑盈盈的,眼神则悄悄挪到他握过来的手上,嫌恶一闪而过。
“你大伯先前来找过我,说你明年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孔怀英道。
“是。”江深垂眸。“恳请孔先生为小生指点迷津。”
“没什么好指点的,去考就是了。范公当年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可把我等庸才羡慕坏了。所谓虎父无犬子,你如今也才二十出头,不迟。”孔怀英拍拍他的后背。“京城气候寒冷,不比苏杭,记得多带些衣裳。到了会馆就安心温习功课,熟读四书,京城那些浮夸纨绔可交可不交。考中了,多的是小人巴结。”
提到父亲,江深似是不悦,唇角仍上扬着,客气道:“谨遵先生教诲。”
“你若是考中,想留在京城,就去拜访你父亲仍在京城任职的旧友。严党倒台后,不少前辈官复原职,多多少少能帮上你。不过,京城那个天气,真叫人受不了!春天的时候,一起风,到处是黄沙,半点绿意也见不着,烦人啊。”孔怀英边说边比划。“更别提花销。京城的东西不见得有多好,价钱是一个比一个贵,就那点俸禄,刚开始肯定撑不住。你要是图清闲,就申请往南都调,离家近、开销也小,仆童、帮佣都能从家里带过去,省不少钱。”
男人越讲越热切。
江深垂着眼,默默听完,装作不经意地拾起一本书,暗暗转了话题。
“您可是还没招到合心意的佣仆?不如我明日叫家里的杂役过来,帮您一起收拾……”
“不碍事,”孔怀英摆手,“大半是从官府借来的陈年卷宗,看完就要还回去。”
江深挑眉。
“护城河里的那具无名尸,你听说了没?”
“略有耳闻。”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猫妖杀人。”
“孔先生信这个?”江深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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