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顾霖川便想尽了办法要去戏园子看那小莲仙。

他这一世原本是要作为穷弱书生，次次科举次次落选，直到五旬年纪才在饥寒交迫中病逝。

可如今他遇到了小莲仙儿，却是完全将科举和读书完全抛在了脑后。

孟婆汤也消不去的记忆在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就好似镌刻在魂魄之中，让他每每一想起来就连魂魄也在震颤。

小莲仙儿！

他必定要见到她才行！

顾霖川想了个法子混进戏园中。

在后台存放衣物的置物间见到了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花旦。

小莲仙儿被突然的声音惊得回头一看，明眸善睐，秋水含波，一双朱唇微启。

“你是何人？”声音仿佛玉珰落地，清脆悦耳。

那是个绝顶的美人儿，见过小莲仙真容之人无一不称赞一声惊为天人，绝色倾城。

可顾霖川却喃喃地退后两步。

“不是她……”

这双眼睛再潋滟动人，却都不是她。

慕雪依的眸子是他见过最为清澈，也最为明艳的，绝不是这种楚楚动人的柔弱无骨，而是一种似火的娇艳，每一眼都仿佛在燃烧自己似的。

那样的眸子，这世间绝无仅有。

顾霖川的神情顿时就黯了下去，原来……不是她啊。

天界，司命星君仙宫处。

他瞧着命轮之中，那缓缓垂头离去的穷酸书生，眼眸微微淡了淡。

旁边摆着的册子上，写明了顾霖川此世在进京赴考前有一场大灾劫，致使他此次落第，之后屡屡不中，才在求不得中恨恨而逝。

司命心中微叹，这哪里还需要什么大灾劫，这酷似慕雪依的女子不过回眸一瞥，便就成了他此生中最大的劫数。

果不其然，之后的书生顾霖川郁郁寡欢，等到五旬便在既不遮风又不挡雨的破落茅草屋中溘然长逝了。

此后每世，他总能遇见一个酷似慕雪依的女子。

聪慧如顾霖川，又如何不知这是无妄神君给他的劫数，可他却仍旧无数次落入这虚假的劫难之中，只为了见一眼那压根不可能出现的面容。

在反复的遇见和失望之中，他不停地折磨自己，竟是觉得这样要安心许多。

慕雪依，你若是真的能看到，即便不能原谅，应当也会觉得好受些许吧。

自欺欺人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蔓延，几世轮回，他竟然还开始期待遇到那个虚假的人。

就好似一个失明的人，仅仅是坐在日光之下，也会觉得自己看见了日光一般。

而他顾霖川，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慕雪依，也能让他觉得慕雪依仿佛一直还在他的身边，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她……

或许，在下一世，他便能找到那个绝无仅有的女子。

也或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三途河岸，奈河桥上。

孟婆看着顾霖川再次将碗里的汤汁一饮而尽，转身向着轮回尽头走去。

她叹了一口苍老的气，不禁摇了摇头。

“人生八苦，莫过于太执着，看**啊……”

?

第十七章哭尽一辈子的痛

自无妄天君将无妄宫一起带到神界，一晃不过百年时光，如今这里玉树琼花，好似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那红莲池中的红莲又重新长出了芽，想来很快便会长大。

“怜儿，醒过来，怜儿……”

意识恍惚中，好像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慕雪依挣扎着，只觉浑身好似被烈火炙烤，浑身却又缓缓流过一阵清凉气息。

这气息醇厚无比，且无比熟悉。

对了，是师傅的气息！

慕雪依猛地睁开眼，惊坐而起，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心中还在为刚才那个梦发颤。

方才，她梦到师傅仙逝了，而她被推去祭天了，然后，她永远地死掉了。

她还梦到，梦到自己做凡人时经历的那些人间至苦，有人因她貌丑，用石头砸她的头，生生将她砸死。

疼啊，那真是刺骨锥心之痛，可是不管她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

那两百年的时间她求不得，求死不能，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仍旧能吓出一身冷汗。

“怜儿。”师父的声音传来，她才从噩梦中恍然回过神来。

慕雪依四下看了看，才敢确定，这是在无妄宫。

再看看眼前一身白衣，面冠如玉的男子，她都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真的。

她不敢上前，生怕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无妄看着她，满眼心疼，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是为师不好，让你受苦了。”

感受到师父手心传来的暖意，慕雪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语气才终于敢泄露出一丝委屈：“师父，怜儿好想你！”

这两百多年来，实在是太苦了。

她从高高在上的慕雪依仙君变成人人可欺的凡人，她那么想努力活下去，最后……

最后却落得个祭天而亡，不得转世的下场。

慕雪依自问，活了上万年，她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最大的恶，不过就是年少时性子顽劣了些。

何至于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无妄在她床边坐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想哭便哭出来，有师父在，怜儿谁都别怕。”

话音刚落，这些年爱而不得的痛，转世轮回的苦，所有悲痛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掉，慕雪依的哭声悲恸，就像是要哭尽这一辈子的痛。

她想，如果她没有爱上顾霖川的话，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

从前，慕雪依觉得，只要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那么她一定九死不悔。

可是经历了这么一遭，她才明白，顾霖川不值得。

过去千年，只不过是她在一厢情愿，可就算是她一厢情愿，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一块石头好，那石头也不会一次次让她去死。

顾霖川此人，当真是无情到了极致。

郎心似铁，铁不可暖。

不知道哭了多久，无妄才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你这副眼睛可是师父花了好大功夫才帮你装上的，可别哭坏了。”

慕雪依这才一点点收住了哭声，情绪渐缓了些，可说话还是有些抽噎：“师父，我不是死了，再无来世吗？怎么还会活过来？”

无妄的声音更是温柔：“你是火凤一族，凤凰涅槃，能得重生，再说，有为师回来了，便是你一脚踏进黄泉，师父毁了整个冥界，也会将你的魂魄抢回来。”

许是太久没有感受到被人护着的感觉了，慕雪依心中那点少得可怜的安全感又重新找到了归属。

只要师父在，她就不怕了。

第十八章他的不可容忍之一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从前，慕雪依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慕雪依仙君，无妄宫亦是众人只能遥望的庄严圣殿。

只是，却又有所不同。

无妄宫虽搬来神界，可众神都是无欲无求之辈，神界万年如一日，倒是寂寥得很，无妄宫也不过三人而已。

除了她自己，就是师父和那只成仙的小仙鹤。

师父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在殿外的院子里看书，顺便监督她的功课，时不时还要同她讲讲道法。

而那只仙鹤得师父赐名，叫玄君。

慕雪依觉得，师父取名着实太随意了些，只因那日仙鹤穿了件黑衣服，就被师父起了这名字。

玄君为此还高兴了许久，只是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过，她虽嘀咕玄君的小志气，但如今她也只得这样一个朋友了，师父看书之时，她便喜欢拉着玄君讲话。

“玄君，这神界着实无聊，众神之间连串个门都很少，你说我们能偷偷下界去看看吗？”

其实慕雪依并不在意这样的无聊，只是，她还有样东西落在了仙界没有拿回来。

并非她狐假虎威，要借着师傅的势去报仇，只是顾霖川有些话说得对，既然欠下了，自然应该还回来的。

她欠下的要还，别人欠下她的，自然也要还。

可玄君瘪了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天君的意思是想要你从此跟过去一切都划清干系，再说了，仙界如今几乎都成一片废墟，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慕雪依身形一怔，她醒过来这么久，每天都在潜心修炼，故意让自己不去过问仙界之事。

可是玄君说的，仙界成为一片废墟，着实让她有些吃惊。

“仙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玄君想了想，点点头：“当时你祭天以后，无妄天君飞升成神，彼时神门大开，天君震怒，仙界天崩界毁，后来神魔之井被损毁，魔族尽出，又是一场仙魔大战……”

光是听玄君这样说，慕雪依便能想象出来，仙界在她死后状况如何惨烈。

其实如此……也罢，这是仙界欠她，欠师傅，也是欠无妄宫的。

只是，她的眼神又一点点黯淡下去：“那……后来如何？”

玄君大致也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那个人如何了。

“后来天帝做下此等错事，自请去了蛮荒牢狱，而太子顾霖川自请下凡历人间两百年轮回至苦。这才平息天君神怒，仙魔大战结束。”

原来如此，果真，师父在她眼中一直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当真触及到了他不可容忍之事，那便是雷霆之怒。

而她，便是师父的不可容忍之一。

至于顾霖川……顾霖川……

两百年轮回至苦啊，可不是说说这样轻巧。

慕雪依是自己从这两百年轮回中跳脱出来的，那样的生活是多无助，多痛苦她感同身受。

顾霖川是个比她还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到底，她还是心有不忍的，她不舍得他吃这样的苦。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在说，凭什么这苦她吃得，顾霖川就吃不得？

不过是因为，她爱他罢了。

慕雪依一声叹息：“自得其果，天道轮回，分明公平得很。”

当初，他口口声声说她欠了的要还，如今，不也轮到他来还了吗？

玄君也跟着点点头，又道：“前两天我看见天君用那水镜看过太子殿下历劫，生生世世，的确轮回凄苦，能生生将人逼疯。”

当然能将人逼疯，却又疯不得。

可是听到这些，慕雪依心中没有感觉到半分痛快，反倒心里沉沉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玄君，回头师父睡醒，你帮我转告一声，说我出去一趟，很快便会回来，让他别担心。”

当然，如今的她实在也无需谁来担心，慕雪依仙君自然不同于从前那凡人。

第十九章山穷水尽

仙界果真如玄君所言，如今只是一片废墟。

众仙正采祥云补填，又寻黄泉下玄光来重铸宫殿。

整个仙界，丝毫未损的仙宫所剩无几，只有司命星君的仙宫还算有一方清净之地。

司命看见她来，似乎并不惊讶，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慕雪依仙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慕雪依冲他拱手一礼，当初若不是司命给她一线生机，估计她今日不见得能站在这里。

这份情，她自是记得的。

她起身才接着道：“多谢司命当年救命之恩，慕雪依感激不尽。”

司命星君只是微微一笑：“慕雪依仙君从神界专门跑一趟，应该不止是专程来感谢我这救命之恩的吧？”

慕雪依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只伸出一只手来，手上立刻显现出一根红线。

这是她与顾霖川的天命姻缘线，当初月老用破缘刃去斩都没能将它斩断。

如今，她跟顾霖川是不会再有往后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星君从前说我手上这根红线是天命注定的，只有其中一人死了才能够了断，慕雪依想问星君，若以天神之力，可能化解？”

司命星君仍旧是摇头：“世上无人能破天命，当初是他要了结你们这段姻缘，如今，又是你，此乃天道轮回啊。”

原来，所谓天命，当真如此弄人。

她与顾霖川，本来只会是陌路人，可是却因为这一根红线生生纠缠了这么多年。

到如今，已经快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还是不能化解。

慕雪依苦涩一笑：“不过是孽缘罢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红线不断，我此生姻缘便只能有他一个了吗？”

司命星君点头：“若是你逆天而行，要同旁人在一起，那人便会受天诛地灭之苦。”

天诛地灭？

慕雪依眉头微蹙：“可是我看那莺月倒是活得很好。”

她可没有忘记，莺月从蛮荒牢狱出来以后不久，便与顾霖川无媒苟合。

司命星君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从司命那处出来，慕雪依心中更是沉重。

哪怕此生情缘尽断，她也不想再同顾霖川有何瓜葛了。

过去千年痴缠痛苦，已经够了。

可是这红线又冥冥中牵引着她，让她想爱不得，想恨不能。

看着手中的命簿册，这是司命方才在她走的时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