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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刚工作那会儿,两人兢兢业业投身于教学,也忙里偷闲,每逢周末或课时宽松,宣义的公园、江畔和各处景点,总能见到他俩如胶似漆的身影,偶尔也徜徉到大学校园,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里,重温青葱美好的校园时光。

骆鸿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和乔紫烟的归宿,恬静淡雅,处世俗间而清淖自立,教书育人以静待桃李芬芳,一切水到渠成,与乔紫烟喜结连理、执手以沫。

他俩都各自住在学校提供的职工宿舍里,时间过得很快,匆匆一晃两年过去了;这期间,乔紫烟只带骆鸿回过一次家,她的父亲乔安民、弟弟乔**,还有八十二岁的奶奶莫惠兰老人,都住在那套两室一厅的老公房里,面积不到七十平。

乔紫烟的性格保守而传统,有什么话常常不明说,骆鸿只能去揣摩,自打从她家回来后,乔紫烟又在他面前,时常提起与孩子相关的话题,她在暗示什么,骆鸿心中自是了然。

骆鸿告诉乔紫烟,他已经搜集不少楼盘信息,约她周末同去考察,乔紫烟的眼里顿时闪动着幸福和憧憬;然而,当两人一次又一次从售楼处疲惫地回来时,失望和困惑填满了他们的双眼。

时代的巨浪奔腾而来,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个体如蝼蚁般无能为力,骆鸿深切而痛楚地理解了这句话;不知从何是起,全国掀起了货币化棚改的大潮,宣义这座600万人口的二线城市,被汹涌的地产泡沫淹没,短短两年,全市的平均房价翻了一倍半,品质楼盘更是翻着滚地上涨,住宅投资变得火爆,连荒芜的郊区,也开始新建起大量的高层住宅。

骆鸿发现,在泡沫化的世界里,他和乔紫烟,不但离憧憬的目标差距在变大,甚至连所处的阶层,也因财富分配的畸形分布,而被动下滑到了边缘地带。

“笑贫不笑娼,一切向钱进”的怪诞风气,在骆鸿和乔紫烟无比困惑、郁结的眼神里,尤如一辆全速行驶的高铁,将道德与良知、信仰与文明统统辗成了碎末,每个人的安全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都寄托在银行账户里的一串串数字上。

焦虑和苦恼,渐渐爬上骆鸿和乔紫烟的额头,人总要面对现实,为有通达只得求变,内心挣扎的他们反复讨论、争执,犹豫着是否应该走出安静的校园,接受市场化浪潮的洗礼,换一份高薪的工作。

最后,两人达成了共识,乔紫烟继续留在学校,骆鸿寻找合适的机会跳槽。

之后半年,骆鸿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筛选新的职业目标上,尤其是对从业资历不太苛求但收入可观的岗位,比如快消品、金融保险等行业的销售,既有保底的薪酬,绩效出色的话,业绩提成和年终奖更是不菲。

他频繁地利用课时间隙,甚至与同事代课、换课,攒出时间参加各种面试,很快,这种一心多用、与时间赛跑的节奏,在骆鸿脸上写满疲惫和焦虑,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教学质量,警惕而严厉的年级主任,也察觉到有关他的传闻,单独找到骆鸿警告了好几回。

新工作迟迟没有着落,骆鸿却意外地等来了乔紫烟从重点小学辞职的消息,她没有和骆鸿商量,毅然投身于一家合资医药企业,成为游走于各类医院间的销售代表。

无论她出于何种考虑,是失望于男友跳槽不力,还是决绝于痛定思痛,打算自食其力,都让两人之间的约定与默契破防了;骆鸿备感失落,他的自尊被深深挫伤,而乔紫烟初涉陌生领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整日里,不是埋头学习专业知识,就是陪着笑脸到处拜码头,也无暇得闲与骆鸿交谈。

骆鸿用冰冷的情绪来维护尊严,乔紫烟用疯狂的工作,来扫除内心的阴霾,两人见面次数越来越少,最终化为持续了半年多的冷战。

一场大醉后,骆鸿将装帧精美的个人简历撕成碎片,从青瑶江畔的凌风塔顶洒了下去,他重新专注到教学中,重新撰写整个高中阶段的数学教案,摆放到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周末的时间不再荒废,骆鸿主动登门各大校外培训机构,只要有钱赚,所有空闲时段都可以安排。

那段时间,他领略到一个更残酷更现实的世界。来培训机构赚外快的同行们,用无比饱满的热情、谦逊有加的态度,拿起高出几个年级的教案笔记,传授着课堂上从不传授的做题技巧,把学生当作腰缠万贯的客户,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咛,他们同样自学成才,成为精于算计、尔虞我诈的时间管理大师,拼命粉饰出一个名师头衔,和竞争者明争暗斗,获取最大的利益。

更不用说那些充满焦虑和期盼的家长,八十分的考卷仍然让他们忧心仲仲,恨不能亲自上阵去考场搏杀,每一场中高考的宣讲,都像临战前的冲锋号,令他们无视囊中羞涩,也要将孩子们送去补习。

骆鸿亲眼见过,一个经营早点铺的中年汉子,为了让女儿参加名额所剩无几的培优班,大清早蹬着三轮,满头大汗地穿过半个宣义城,取出整整一周的营业流水,悉数交到收费处老师的手中,他掀起裤腰里掖着的汗衫,用力擦去额角的汗水,带着欣慰的笑容,目视着女儿走进教室,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城市的另一边。

类似情景,又何止司空见惯,骆鸿在磨砺中认清了真相,人性的弱点才是最大的商机,你有多少欲望,就能被策划成多少恐慌,然后被恐慌驱使着,如过江之鲫,惶惶然自投罗网。

教育如此,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哪样又能幸免?甚至在呼吸的间隙里,都有人笑呵呵地握着明晃晃的镰刀等着,你若心有不甘努力挣扎,要摆脱那张无孔不入的网,结局早已注定,你只能在无数“鲫鱼”鄙夷的白眼下慢性社死。

没人能逃脱“鲫鱼逐食”的命运,骆鸿恍悟了,他突然无比思念同样被命运操弄的乔紫烟,不断自责狭窄的心胸和幼稚的三观,下定决心要去挽回他的爱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乔紫烟从宣义二院的十楼坠下,已化为一缕香魂,与世长辞。

警方的调查结论是意外坠楼,尸检表明,她有显著的营养不良和低血糖症状,静脉血糖的含量只有1.8毫摩尔,远低于人体所需的正常水平;警方的语气很是确定,他们推测,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不规则的饮食,没有得到乔紫烟的重视,导致她在二院跑业务时,诱发了急性低血糖,在头晕、心慌以及大量流汗症状出现后,不知所措的乔紫烟,为了透一口新鲜的空气,匆忙推开洗手间的玻璃窗,却因猝发性休克失去知觉,从十楼坠落到二楼平台上,近三十米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条生命就此嘎然而止。

骆鸿不相信这个结论,这么多年来,他对乔紫烟的身体状况非常了解,从大学起,乔紫烟便一直坚持长跑健身,身体结实而匀称,体能比骆鸿还好,她的体检报告常被拿来当作健康标准。乔紫烟更不像多数女性那样畏寒,她常年手脚温热,皮肤红润光亮,既没有过贫血,也从未犯过低血糖。

骆鸿和乔紫烟的父亲乔安民,坚决不同意警方的结论,费尽口舌与之周旋,要求立案侦查乔紫烟坠楼的真相,调取监控,查看乔紫烟当天的行踪;但蹊跷的是,宣义二院无法提供监控画面,解释说乔紫烟所在的十楼,是院部和党委工作的行政楼层,按规章,可以不装或少装摄像探头,警方去了现场检查,确定并认可了这个说法,骆鸿再去交涉,也均以无果告终。

骆鸿无奈,便要求医药公司,提供乔紫烟当天的工作纪录,公司倒是非常配合,向他和乔安民出示了详细的日报表,乔紫烟出事前两天,刚从宣义二院签回一项新药推广的合作协议与采购合同,且在次日就将合同送回公司,她的主管对合作细节和采购金额的规模都很满意,没有再派任务给乔紫烟。

医药代表的工作弹性很大,乔紫烟可以自由安排时间,至少出事当天,乔紫烟没有回过公司,也没有向直线领导汇报过具体工作内容,她的同事也没能提供更多信息。

鉴于此,警方最终坚持以意外坠亡结了案,医药公司为了息事宁人,主动揽过赔偿责任,除了为乔紫烟投保的商业保险外,还向乔安民支付了一笔可观的补偿金。

别时尚觉相逢早,再见已是梦中人!一想起支离破碎的乔紫烟,骆鸿就恶梦连连,他无法接受乔紫烟的死,精神濒临崩溃,只能靠不停酗酒来麻木记忆,暂别清醒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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