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瑜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公务员，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没有领导职务，所以此刻他正略带紧张地面对组织部门领导的询问。

“我没有参加什么不正经的民间组织。”面对组织部门领导的质询，孙瑜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回答道，“我平时工作也很忙，下了班以后还要带孩子做家务，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参加什么民间组织活动，最多在微信群里面聊聊天，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潜水，同城群的线下活动都没有参加过，更没有时间参加什么民间组织举办的活动。”他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在民间组织和没有时间这8个字上面用了重音。

当然，实际上孙瑜还是有几分心虚的，他在带孩子和做家务事情上的出力，不知道占不占得到百分之十，因为带孩子的主力是他老婆，做家务的主力是他岳父岳母，等到他爸妈在老家避完暑回来，他带着老婆孩子去蹭饭连碗都不洗。

“孙瑜同志，你不要紧张嘛，我们也没有说你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对面这位也姓孙，叫孙雪峰的组织部的领导挤出了一个工作用的笑容，他身旁还坐着另外一个一直低头记录的女同志，刚才介绍的时候孙瑜没有留意，现在只记得对方姓郭。这位郭女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基本上没有说过话，一副木讷的样子。

孙雪峰继续说道，“我们找你只是想要了解一下情况，希望你能够帮我们好好核对一下，确认一下，这个叫渐近自由读书会的组织，你到底有没有印象？组织希望在这方面你能够坦诚地回答问题。”他语气真挚，目光柔和，带着真诚的感染力，“你看看，这是一个保护性的谈话，你们单位的纪委和组织部门的人都不在场，我们也不是冲着调查你本人来的。据我所知，你们单位刚刚确定你年度考核优秀。你可以放心，我们这次谈话之后，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

孙瑜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压低语气的同时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有些好笑，因此有些激动实在对不起。”但是他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好笑的意思，又咽了一口口水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孙瑜同志继续说道，“渐近自由读书会是一个网络小说讨论群，我确实在这个群里，但是我实在是想不到它有什么犯禁的地方。”

孙瑜瞪大了眼睛同样以示真诚地看着孙雪峰和这位姓郭的女士，努力想要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一点提示来，“是因为群里面的人传播和分享如何制作爆炸物了吗？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应该是公安部门的同志去找群主吗？”

“你们在群里面经常分享如何制作爆炸物？”孙雪峰略带惊讶地反问道。

“自从好几个讨论穿越之后应该如何攀科技的群都因此爆炸以后，我们已经非常自觉地不在群里面讨论这类问题了，自从《与宋同行》这本小说被太监以后，我们一般都只分享一些自己对于历史的见解。”孙瑜对近些年来小说讨论群已经堕落成色图群的现实缄口不言。

孙雪峰眉头动了动，但是没有露出任何倾向性的表情“你再具体介绍一些这个群的情况吧，”他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郭女士，“显然不是因为涉及宣传如何制作危险品，不然的话也不会是我们来找你谈话了。”

“所以这就是我奇怪和感到不解的地方。”孙瑜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你们组织部门的领导来找我谈话啊！”他身体整体向下缩了缩，“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领导你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这个群里面潜伏的有外国的……那个……啊？”

“别多想，你就照实说好了，我们就想了解一下情况。”孙雪峰咳嗽了一声，偏了偏头，用一种期待对方自己交代的标准口吻提示道，“比如你们在群里面讨论历史，是有良心的那种吗？参与人员呢？体制内的同志多吗？”

不管怎么样，体制内的同志的称呼还是能够让人稍微放松一点神经的。

“我不排除群里面什么人都有，”孙瑜咧了一下嘴之后长出了一口气，“但是我本人，是很有原则和立场的。坚决拥护党的领导和四项基本原则。其他人的立场，基本上还是忠党爱国的，最多就是在学识上有点不够，看问题缺乏历史的眼光和公允的立场，所以有些时候会表现出一些小资产阶级的急躁和狂热，当然，我也不否认有时候我也有点这种病症。”

孙雪峰低了低头，似乎是想要笑但是忍住了，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你还是介绍一下这个群的其他具体的情况吧，又譬如说，“旁边的郭女士递给他了一张纸，以孙瑜的角度和视力实在是看不清纸上面写的是什么，”这个群是什么时候建立的？”

“那就早了，我记得我加入的时候是2008年，那个时候群里面就已经有百来号人了，在龙空网站还专门有一个讨论板块，群就是依托经常参加板块讨论的网友建立起来的，从08年到现在，经历了无数次炸群和重建，发展了无数的分群，始终能保持着上百人的规模。”

“08年以前到现在？”孙雪峰重复了一遍，有点感叹，“那十年了啊！历史比较长啊！”

“这个所谓的读书会建立的初衷就是局限于网上活动，就是在论坛延申到群里面讨论一下最近有什么值得一读的网络小说，相互交流推荐一些网络小说而已。当然，时间长了，大家在群里面吹牛打屁什么都说，但是总体上讲完全是一个兴趣爱好群而已。论坛里面这样的群起码有百八十个。”说完最后一句话孙瑜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讲得太多，可能不知不觉把论坛里面的反贼卖得太多了。

“没有任何线下活动吗？”孙雪峰又问道。

“最多十来个活跃的网友在一起约个饭之类的，其他的真的没有。”孙瑜不敢说这几位网友约饭是为了纪念什么事件了。

对面的孙雪峰似乎没有穷根究底的意思，转而问道：“你有没有参加过？”

“我没结婚之前参加过一两次网友见面聚会，但是真没什么意思，都是一帮大老爷们，结婚之后就不怎么参加了。这两年群里面更新换代得比较快，老同志都不怎么说话了，新冒头的我也都不怎么认识。”孙瑜做好了防御性的撇清。

郭女士记录得很勤。

“还有一个问题比较重要，”孙雪峰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渐近自由读书会是什么意思？”

“额，论坛版块的创建者是个学物理的，据说这个论坛创建的时候正赶上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颁奖，那年那个奖颁给了夸克渐近自由理论，于是创建者就把自己的论坛命名为‘渐近自由’读书会，算是取了一个有内涵的名字，各个讨论群也以此命名。”孙瑜看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个自由是个物理概念，和我们一般理解的‘那种’自由，可能有点偏差。”他在“那种”这个词上有意用了重音，不知道这两位是不是意会了。

“很好。”孙雪峰向后仰了仰身体，“我看你的资料好像你就是物理专业毕业的？”

“本科专业而已，通识教育。”孙瑜急忙摆了摆手，”只是学了一些基本的入门概念，复杂的实验室都没有进过，远远说不上专业。”

“但是看学校很不错啊！”

“也就是凭学位混个饭吃。实际上我工作中用不到我学的那些东西的，也不要求我对学过的东西进行更深的钻研和研究。”

孙雪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埋头写字的郭女士，“小郭，怎么说？”

郭女士这才抬起头来，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年纪不大的样子。她努力板着脸，做出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反而有几分呆萌。她向上扶了扶黑框眼镜，开口说道，“孙瑜同志，这个读书会分发过什么特殊的纪念品吗？”

“纪念品？什么纪念品？”

“无论什么纪念品，譬如搞过团购，礼品定制之类的事情吗？”

“定制过那种‘朝廷心腹大患’的T恤，就是那种非常恶趣味的那种，在微博上面就可以看见。锦衣卫和东厂的服饰也有人做过，但是不多，毕竟弄下来很贵的，平常又穿不出去只能当摆设。也有人搞过锁子甲、弓箭和唐刀之类的东西，小众玩意，没多少人玩的。”

“你有吗？”

“额，我没买，我买了以我的身份也不好穿出去。我就买过几个陶瓷水杯，上面印的是七字党的ID。”

“什么七字党？”

“就好像‘大成至圣魏忠贤’、‘南天一柱贾似道’、‘老成谋国曹吉祥’之类的充满反讽的称呼。”

郭女士难得地轻笑了一下，又马上绷紧了脸严肃地问道，“那你买的杯子上面印的是什么？”

孙瑜咽了一口口水，有些无奈地答道，“微操达人常凯申。这个杯子在我家里面，我从来不拿到单位里面用的。”

郭女士想笑又忍住，努力咳嗽了一声，在孙雪峰注视的目光下继续说道，“这一次我们主要是初步了解一下情况，以后可能根据事态的发展还会跟你联系，到时候我们就不通过单位领导直接联系你了。”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过光芒，盯着孙瑜，“没有问题吧？”

孙瑜能说什么呢？对待这种公事的态度当然只能说是没有问题了，他还没有混成老油条，胆敢无畏地说你们这样不符合组织原则，最好还是先给我们局长打电话。

于是孙瑜急忙点了点头，“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

“我们也不会太打扰你。”郭女士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本，“你也不用太紧张，这相当于一次摸底排查而已，像你这样的，今天我们要走访四五个。”

“哦？我们群里的人在我们市里的，有这么多吗？”

“不局限于渐近自由读书会。”郭女士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我们这一次统一的口径是对领导干部的网络活动的一次调研，你是被选中的调研对象，前段时间你们单位不是做过微信和QQ使用的情况调查吗？如果你们领导问你的话，你就这样回答好了，反正我们做的也是这件事情。”

“网络活动调研？”孙瑜小心翼翼地重复道。

“对，针对领导干部在网络上的活动进行一个调查了解，为上级的部署决策提供参考，所以我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最近几年，领导干部、公务员、事业单位等体制内的群体在网络上的活动和发言造成舆情事件的比较多，出于提供应对策略和提前管理的考虑，要有针对性地对领导干部们在网络上的活动现状做一个了解调查，以便于对领导干部的公开网络活动进行规范要求和管理。”郭女士解释道，“你确实是被抽中的对象之一。”

孙瑜长出了一口气，腹诽道，“这种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过我们和你谈话这件事情还有谈话内容本身，希望你能够保密，不要向外泄露。”孙雪峰跟着补充道。

“好的，没有问题，说出去我也觉得有点丢人。”孙瑜信誓旦旦地说道，和两位领导握手，然后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

“亲爱的网友们，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应付完领导和同事的询问，回到自己办公室的孙瑜在Q群窗口上打了这么一行字，但是想了想又删除掉了，如果还是学生的话，自然可以不把国家强力部门当回事——这不是出于勇敢，这是出于无知和懵懂。

但是对于已经当了快十年公务员的孙瑜来说，对于某些事情还是有个基本的认识：你当然可以勇敢无畏把某些人的说话当放屁，但是要知道他们如果是代表某个组织讲话，那么他们说话的效力就不是由他本人的“信誉”保证的了。组织的力量和所能施行的惩罚……只能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孙瑜想了又想，在Q群里面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他犹豫这会儿，已经有网友在群里面“善意地”提醒大家发言不要触犯国家法律法规了，同时管理员又踢走了几个动不动就满口极端言论的家伙，以前这种人都是当作群宠被围观的。然后群里面顿时就是一潭死水，色图都没有人发了，过了几分钟，就是一连串的坚要决拥护群中央和管理员的表态。

孙瑜一时之间有些目瞪口呆：不是吧，这个群里面到底有多少体制内的蛀虫啊？你们一点到晚到底在上班还是在摸鱼？

一直到回家后，孙瑜都觉得心里面堵得难受，因为不能在网上吹牛，所以等吃完了饭，孩子被辅导完了作业，洗漱完睡着了以后，他选择向老婆周琳抒发。

“琳琳，你知道吗？今天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来找我谈话。”

“干嘛？要提拔你了啊？”琳琳目光牢牢地盯在B站的视频上，随口问道。

“不是，他们调查公务员在网上逛论坛和发言的情况，找到了我。”孙瑜说道，“连我混那个论坛和群都知道，真的很可怕呢！”

“是不是你们在网上发表色图被注意到了啊？”周琳回应道，“你们那个群里面，发色图的实在太多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色图的问题应该是公安局派出所来找我才对，”孙瑜回应道，“关组织部门什么事情？而且我又没有发色图，你知道的，我从来都只看不发的。当然，要不是这个群发的图质量实在是高，冲里面的言论，我早就退群了。”

“就因为你白嫖所以才找你谈话吗？”

“你这么说实在是太过分了，你在B站不也是白嫖党？连下次一定都不打。”

“行了，别扯淡了，现在有空就出去给我买点零食，就是巷子口那家的猪耳朵。”

“上次买的已经吃完了吗？你怎么不下班前打电话提前给我说啊？”

“我忘了。”周琳理直气壮地说道，“反正就这么几步路，你就跑一趟呗！”

孙瑜只好把一肚子郁闷憋在心里，按照老婆的要求去买了零食，顺带着自己在外面偷偷喝了一瓶快乐水才回家，老婆在B站看剧看得正入神，想要过夫妻生活估计是没空的。

于是孙瑜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打字更新，同时把群和论坛挂上，时不时看两眼，写小说如抽丝剥茧，逛论坛如高速飙车，等把五千字的更新写完，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困意正一阵阵地袭来。

孙瑜的老婆周琳在孙瑜的再三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脑去洗漱睡觉，孙瑜自己上传完更新趁机又刷一下微信群和Q群，群里面到了晚上已经开始了激烈的夜生活讨论，深夜投毒党纷纷活跃起来，各种美色美食图片刷得飞起，药丸派各种截图也刷得飞起，谣言和段子一个接一个，大家又开始纷纷怀念群宠。

“所以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啊？”孙瑜发出了感叹，“喂，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大胆出来说一声啊！”

“快去洗！”已经钻进被窝的老婆叫道，“你给我把大灯关了，开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