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华歌

我叫戚小九，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和师父住在深山里。这里山势奇险，少有人烟。

师父说，这绵山方圆九百里只有一个村落，加上我们一共分散着一十二户人家。山里人家多是祖上为躲避乱世战火，举家藏进这深山里的。

后世子孙定居在此，这里能自给自足，也不必理会俗世纷争，落得自由自在，倒也就很少出山。

我们家在绵山最大的山峰，奇险峰的一处的断崖上，崖下有蜿蜒溪流;向四周望去，则群山延绵环绕，山青水绿。

大秦明德五年。

当秋霜染红了整片山林的时候，我满了六岁。

师父终于决定教我些逃跑、防身之术，他说，省得我总是连累素素。

我举着水盆在日头下，抖着筛糠似的两条腿扎马步的时候，在想，师父是不是在借机惩罚我?

“师父，我快撑不住了。”

秋日的傍晚霞光漫天，给整片山林镀上一层金色，而我却满头大汗根本没心情欣赏这美景，腿哆嗦得实在厉害的时候，我向师父撒娇。

叫了一声没人应，我悄悄转头看向正躺在树上小憩的师父。

睡着了?我轻舒一口气，将已经举僵硬的双臂慢慢放了下来，站起身，刚想活动下手脚。

“守国奈何?”

我以为已经睡着了的师父，却突然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暗暗叹了口气，只好背道，“天生四时，地生万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故春道生，万物荣;夏道长，万物成;秋道敛，物盈;冬道藏，万物寻。盈则藏，藏则复起，莫知所终，莫知所始，圣人配之，以为天地经纪。故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至道其然也。圣人之在天地间也，其宝固大矣;因其常而视之，则民安。夫民动而为机，机动而得失争矣。故发之以其阴，会之以其阳，为之先唱，天下和之，极反其常。莫进而争，莫退而让。守国如此，与天地同光。”

我老老实实地将《六韬》中，守国这一卷如数背出。

这是我和师父达成的默契，若我坚持不住，想休息了，他不会阻止，但得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若答不出，就得老老实实继续刚才的动作。

“那你说说，若守不住国，又是为何?”

“因为民心不稳。”

“为何民心不稳?”

“呃，大概是因为，在位者不谋其政，在职者不当其责，君主昏庸，小人当道，所以失了民心。”

我把脑袋里能想到的，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君主昏庸，小人当道吗?”

师父轻轻的重复着，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东州地震，地裂、山崩，浮尸遍野，百兽尽出。本是天灾，却叫人说成妖姬惑主，天降责罚，民心就这样乱了!呵呵，好愚昧的民，好无能的君......”

师父依旧躺在树上，一截浅灰色的衣摆从树上荡下，在风中飘荡着。

“师父，什么是妖姬惑主?”

“毋需理会这个，不过是谋权篡位者的阴谋罢了!”

我不明白!疑惑的望着似乎无比悠闲的师父。

“继续。”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

“继续扎马步。”

“啊……”

那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来的似乎格外早。

那天早晨，寒风拍打着窗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打，将我从睡梦中敲响。我揉揉眼睛向窗外望去，窗外银白一片。

“下雪了!”

素素在我脚边呜咽了两声，便跟着我跳下了床。

打开门，一阵寒风灌了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真冷啊!但是，我喜欢下雪!

盐粒般的小雪均匀的撒向大地，门前榧树上已铺上了浅浅一层白絮。树枝上垂挂着几条已经发旧了的红布条，布条上写着，“安康”“如意”“太平”之类的字，布条下系着福袋，福袋里装着五谷。

这是早年进山的先民流传下来的风俗，每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各家各户都会做福袋抛上树祈福，越高越好!

往年的福袋都是我和师父一起做，我会写字之后，那布条上的福文便由我来写了。

冬季的山林也并非全然萧条，长青的柏树，松树，墨绿隐在银白世界下，就像师父笔下的画卷，水墨靛青。对面的山上时有白鸦扑腾起翅膀又藏进树丛里，带起一阵飞雪。

师父的手很巧，几块碎布在他手里拼拼凑凑，缝缝补补，做成了个别致的三角包，再塞入五谷封口，就像个精巧的粽子。

这就差不多完成一半了，再将祝语用掺了石灰和糯米水的墨写在红布条上，这种墨写出来的字不容易掉色。

“写什么好呢?”我握着笔趴在案头认真地想着。

师父只淡淡地微笑着，并不着声。收拾好桌上的零碎，重新装进小盒子里。

“愿吾之所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思索片刻，在红布上虔诚地一笔一划写上。

师父默默地看着我，目光柔和如水。

“小九……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依赖的。”师父认真的看着我。

“难道师父也不可以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如果可以，师父真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久些，可以永远的护着你。”他顿了顿，“但是，我终究会比你先老，先死去……也许将来会有其他人守护着你，但是，人心最是难测。师父希望将来你足够强大，能够保护自己，即便我哪天不在了，你也能够好好的生活。”

“师父怎么会不在!师父要去哪里?我不要其他人保护，我只要师父!”我着急了，师父无故说这些做什么。

“我是说等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就像娘亲和哥哥,去天上?”那时，我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尚不能明白师父的意思，何为生，何为死?但是，对于娘亲和哥哥在天上，我始终是感伤的，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若是师父也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曾一厢情愿的认为，师父、素素、阳光和山林，他们不会老，不会走，更不会死……

“唉!”师父轻叹一口气，笑了，“我只是一时感慨，师父不会离开你的。”

我惴惴地点头，看着红布上的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红布条，还是系上了福袋，随着一个优美的弧度被高高的抛上了树，一缕鲜红在银白的风雪中尤为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