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旧雨

第1章

一块玉佩，让失忆的棠姝把我家家奴认成她的前世爱人。

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撕毁和我的婚约，把伤痕累累的家奴护在身后。

后来，家奴成了汉奸，通敌卖国，害我全家忠良葬身火海。

唯一幸存的我，也为了护她，再次被绑上火刑架。

青城覆灭那天，棠姝牵着家奴的手奔向了光里，连头也没回。

她说：「封建愚昧的军阀，也是旧时代的糟粕。」

而我直到死后很久才如梦初醒。

陈津当日被打是因为偷窃。

偷窃了库房里，本属于我的玉佩。

1

烧死我的这场火很大。

火光冲天，火舌沿着我的衣服向上攀爬，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

刑场下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麻木又绝望。

几个月以前，我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日军烧毁我家，烧死了我全家上下60余口人。

而最终，我也难逃这宿命。

田中平吉从椅子上站起身，傲慢又冷漠地看着行场下的百姓，又指了指我。

「蒋家军阀没能护住你们。蒋浔，身为蒋家独子，竟然苟且偷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懦夫，你们的亲人才会被杀」

台下一片静默。

曾经的青城是世外桃源，在我父亲的带领下，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

黎民百姓亲如一家，对我蒋家万分爱戴。

如果我还能说话，此时一定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特骂。

可我说不出来了。

就在昨天，棠姝斯文儒雅的前世恋人陈津，亲手拔出了我的舌头。

那个男人亲手为日军打开了城门。

可棠姝不知道。

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是个汉奸。

也不知道我替她顶罪，被推上了火刑台。

2

昨日夜里，我在苦受严刑拷打时微微抬头，看到了一片熟悉的衣角。

陈津作为我蒋家曾经的家仆，正穿着我过往的西装，一脸得意的站在我面前。

「陈津？快跑，他们会杀了你。」

彼时我奄奄一息，大脑根本无法思考，纵使心中酸涩无比，还是下意识地希望他能够取得一条生路。

不仅是因为棠姝爱他，更是因为，棠姝曾告诉我，他的前世，是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

直到田中平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才如梦初醒。

「多亏了陈津君，皇军才能轻易拿到青城的城防图。看吧陈君，和皇军为敌，就是这样的下场。我听说曾经，他是你的主子。」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往外蹦。

「为什么？我蒋家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你们当了那么久主子，也该换换位置了。从今以后，天皇大人才是我唯一的主子。」

他的脸在那一刻变得狰狞又恐怖，比满身血痕，伤可见骨的我还要血腥。

「那棠姝呢？」我颤抖着问他：「她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回报她？回报她的信仰？」

「信仰？少爷。养尊处优久了，你的脑子是不是傻了。我们这种下人，是没有信仰的。那女人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个下人而已。您大概不知道她有多喜欢我。为了我，她可以放弃一切。」

我冷眼看着他，向他吐了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

陈津笑着擦了擦脸，猛然伸手攥住了我的舌头。

我的舌头，是被烙铁烫断的。

「少爷大概不知道。烧了蒋园那把火，就是我亲手放的。」

「蒋家苦心栽培，还是养出一个蠢货。」

我疼到晕眩，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听到陈津对田中说。

「那女人想带我走。蒋浔说，她能预知未来，身上还藏着能改变世界的秘密情报。」

「您相信我，我一定为您拿到。多多为皇军，为天朝效力。」

3

等我再醒来，身体已经被绑在了火架上，火焰灼烧，我却感受不到痛。

「是他把你们害到这样的地步！你们怎么一动不动？」

田中平吉用枪指着一个男孩的头：「你！说他该不该死？」

男孩死死地盯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挣扎着往前爬，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想叫他承认，想让他保命，可还是没来得及。

“嘭”地一声，男孩倒在了血泊中。

越烧越烈的火让我越来越逼近死亡，我能感受到皮肤逐渐焦化。

可即便身处火海，也没有心里的寒凉令我生不如死。

我和家人曾经拼尽一切也要保护的人们。

就这样一个一个倒在了我面前。

眼神蔑视，头颅高挺，死得惨烈无比。

上千人命啊！

已经看不见的眼睛流出血泪，又被火焰蒸发。

我后悔了。

可我该后悔些什么呢？

如果没有替棠姝认罪。

我会依照母亲的遗言小心苟且，等到风声过去再离开这座城，死在不知何方土地的战场上。

作为一个将门之后，一个中国人，让自己的死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可我没法眼睁睁看着棠姝去死。

我的所有理想都是因她而燃。

她告诉我未来的中国没有贫穷和压迫，告诉我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长征，什么是改革。

我父亲一笑了之的和平大国梦有人去实现，有人用身体筑长城为信念一博，有人抢着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效忠。

但她失忆了。

棠姝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忘记了那些无话不谈，生死与共。

所以今天，她甚至连面都不曾露。

在我受烈火焚烧之时，她带着陈津连夜离开了这座城。

刑场上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日军把所有尸体拖进了火海之中。

「只是为了杀他们找个借口。」

这是日军嬉笑着说出的最后理由。

十里殷红，分不清是火，还是血。

4

我在死后并没有彻底消失。

灵魂尚存，依附在一块玉上。

等我再睁开眼，看到的是棠姝温柔深情的眼睛。

她正透过我透明的灵魂，看我身后的陈津。

「荣城就要到了，我们马上就要迎来新生了！」

我一阵恍惚，依稀记得从前她还未曾失忆时，也曾握着我的手说：「等到红军来到青城，我就加入他们，那就是我的新生！」

女人眼中的光更胜从前，话语中孤独的“我”也变成了“我们。”

棠姝紧紧攥住陈津的手，兴奋地回身一吻。

我已经不存在的心脏好像漏了一拍，又听陈津状似担忧的对他说。

「我们这样逃出来…少爷他…」

「他能有什么事？」棠姝皱了皱眉：「一个旧时候封建余孽罢了。他那样的人，最会保全自己。」

我当时说我能自保，终究还是骗了她。

可无论我能否自保，她或许都不会在意。

她恰好在失忆后找到了许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天时地利人和，促使一切走向落败。

5

可身为灵魂的我听到她这番话，除了苦笑什么也做不到。

棠姝刚刚转醒时，得知自己是我的未婚妻，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强抢民女？你们这里没有王法吗？」

她这副模样像极了我与她初识时。

我当时没有当回事，以为只要我自己像从前一般真心待她，故事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下定决心做得更好，想要放弃家族的一切跟着她投奔革命与理想。

曾经的她不同意，苦笑着说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后来的她不同意，因为她遇到了陈津。

原本在仓库负责打扫的家仆被人围殴，可棠姝只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眸子立马有了神采。

我在询问后告诉她，那孩子是因为偷盗才被管家下令责打。

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把把我推到一边，不假思索地把陈津护在身后。。

那是我头一次感受她如此强烈的怒火，那双眼睛看向我，和看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无异。

那一瞬间，我成了她口中愚昧，麻木，封建的垃圾败类。

因为手里的权势，肆意**弱小。

她告诉我，陈津是她前世的爱人，是个为国捐躯的边防战士。

在国家最北端的边防线，守着万家灯火通明。

她小心翼翼扶起昏迷的陈津，对待宝贝一样细细抚摸着他怀中的玉。

我那时心中除了酸涩，更多了几分敬佩和自卑。

我少年时曾去过上京一带，即使披着厚厚的毛裘，也被北方的寒冷所震撼。

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算是英雄。

可我到身死后才突然想起。

那块玉，似乎有些眼熟。

和我曾经当作腰间挂件的那枚，一模一样。

6

如今我依附在昔日旧玉上，亲眼看着棠姝待陈津万般好。

才终于明白，爱是对比出来的。

没遇到陈津时，棠姝对我只有浅浅的喜欢，她对我说理想，说信仰。

却从不会让我走进她的未来。

而现在，她牵着陈津的手，说他永远是她的英雄，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陈津的恶趣味被满足，时不时就会向她提起我。

可棠姝只是不耐烦地摇着头，好像我是什么烦人的苍蝇，只是一个名字，足够让她恶心至极。

棠姝累了也会像平常小女孩一样靠在陈津身上浅眠，问他爱不爱自己。

男人嘴上连连称是，又会在夜幕降临后翻找棠姝藏在身上能改变世界的秘密情报。

不知幸与不幸，棠姝对他并非知无不言。

她不想让陈津再陷险境，却阴差阳错守护了她的“秘密情报”。

7

青城惨案的传闻和他们共同到达荣城。

荣城首将是我昔日同窗，未表哀伤，荣城举城哀悼。

十余天过去了，我和青城百姓的骨灰早已被风吹散。

棠姝对着城墙上的告示愣了很久。

蒋家子蒋浔因罪获刑，牵连青城数千人。

世人和棠姝一样，不知道青城军失败的真相。

只觉得我父亲白拿国家粮饷，却连自己的百姓都护不好。

我也成了苟且偷生的小人。

陈津勉强挤出两滴眼泪，告诉她：「幸亏我们逃了出来，不然也难逃一死。」

这是第一次，棠姝没有立即给予他回应。

她茫然地望向青城方向，双唇嗫嚅，很久才吐出一句话。

「真是个废物。」

「蒋浔。」

我下意识想要开口辩驳。

却又沉重地闭上了眼。

她说得没错。

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就该在陈津偷盗之初严惩，杀了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如果我有文韬武略，就该和父亲一起上战场，即便是死，也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如果我能奴颜屈膝讨得日本人开心，即便身负骂名或许可以保下青城百姓性命。

可我太没用了。

我天真又愚蠢，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事也做不成，才会让青城沦落到此地步。

8

玉佩被放在桌子上，棠姝就站在我眼前。

大概是青城覆灭的消息让棠姝想到了那段她记忆那段短暂的岁月。

她一时兴起，打开了贴身携带的老相册。

三年前，我父亲得了新鲜的西洋玩意。

棠姝说，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叫相机，她教我如何使用，我们用那个相机拍了许多张照片。

后来，那个相机被失忆后的她亲手砸成碎屑。

我说：「这里面有我们许多回忆，你看了就能想起来。」

她只是崩溃地尖叫，求我放过她。

她说，她和我不可能有什么回忆，她有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世界。

而我，是注定要跟随这个这个时代走向灭亡的封建产物。

我默默拾起了地上的碎片，沉默地离开。

没有告诉她，我的父亲跟随改革一派，曾经的她，对我全家上下赞不绝口。

临走时，她又拉住我的袖子，我满怀期待地回头，只看到她不耐的神色：「我们解除婚约吧。」

再后来，青城失陷，我满门被灭，除了时时刻刻揣着口袋中的小相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细细想来，她手里拿着的这个相册，竟算是我最后的遗物。

9

「阿姝。我去外面买了些牛肉，舟车劳顿，来吃些补补身子。」

陈津提着两提牛肉，嘴上挂着笑。

可棠姝并没有回应她，女人歪了歪头，神情似有些疑惑。

「你哪里来的钱去买牛肉？」

陈津的笑僵在了脸上。

「昔日在陈府，留了些积蓄。」

棠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对他柔柔一笑：「今时不同往日，这样贵的东西，以后就不要买了。」

陈津缓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棠姝手中的相册，相册只有巴掌大，纸张泛黄陈旧，能看出被旧主人时时翻阅的痕迹。

「这是什么？」

他说着，自然而然伸手去够，相册随着陈津的动作翻开。

第一张照片，拍的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破碎的碗，撒掉的菜，还有尴尬的我。

照片的下面写着一行字。

「蒋大少爷第一次学做饭，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是棠姝自己的字迹，她自然识得。

棠姝轻生道：「没想到。我和蒋浔的关系竟然还不错。」

往后翻，便是第二张照片。

棠姝立即愣住，陈津倒吸一口冷气，就连我也微微晃了晃神。

照片里，曾经的我一脸委屈。

一米八几的男人滑稽地围着围裙，随意地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面粉。

而棠姝的唇就贴在我的脸上，眼里盛满了笑意。

下面还有一行配文。

「但是蒋浔大少爷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心意我领啦！」

10

或许这些相片本身并不珍贵。

珍贵的是照片背后所承载的那段光阴岁月。

那些彼此信赖，交托后背，但已经永远无法回去，甚至遥远到好像前世的曾经。

棠姝的手微微颤抖，又要翻开下一页。

可另一双手挡在了她面前，陈津嘴角依旧挂着那样虚伪又若无其事的笑，在棠姝疑惑的眼神中拿走了那本相册。

「别看这些了。这些都是假的。都是过去的你为了在蒋府生存的违心之举。」

相册被他丢进炉火中，泛黄的相纸随之燃烧，又因为男人慌忙的动作在空中翻了个页。

定格在了一张合照上。

照片里是蒋府上下每一个人，大家洋溢着笑脸，姑娘们举着“福”字，男丁们拉着横联。

那年新春，棠姝提议拍全家福。

她说乱世战火纷飞，说不清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留个全家福，留个念想。

我爹连连称是，大手一挥，召集了全府所有人。

照片里的她挨在我身旁，嘴角笑得甜甜。

蒋府曾经的美好与和睦，大家一起度过的那段温暖岁月的证明，就和所有人脆弱又轻如草芥的生命一般。

被同一个人，葬入火海。

相册彻底化为灰烬前，棠姝猛地起身，想攥回那张合照。

可她没来得及，相纸在她指尖灰飞烟灭。

陈津茫然无所知，我却有些明白。

照片里的我，腰间坠着一枚玉佩，正是陈津常年挂在脖子上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