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春赵玄深小说全文阅读
编辑:小橙更新时间:2024-11-18 11:14:32
此生不许你长情
此生不许你长情这本书写的很好,从章节到内容都能给读者以新的感觉,同时能吸引读者。
作者:偷猫的 状态:已完结
类型:古代言情
《此生不许你长情》是偷猫的创作的一部令人着迷的古代言情小说。故事中的主角徐念春赵玄深经历了重重困境和考验,通过坚持和勇气找到了内心的力量。这本小说以其真实感人的情感描写和令人惊叹的想象力而闻名。她是边关瞎眼戏子,舍命救下未发迹将军,约好成婚却遭负心。
精彩章节
第2章
我方惊觉,我将下唇咬出了血。
我遇到过许多好人,梅姑是。
有人对我好,我不能不识好歹。
我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撩开包厢门帘,糜烂香气朝我裹挟而来。
然我一踏进门,一盅酒壶便砸过来,碎在我的脚边。
“磨磨蹭蹭的,还想不想要银子了!”
那百夫长膀大腰粗,醉得厉害,一只脚踩着案几,正在撒酒疯。
几位陪侍的姐姐都被打了,脸上指印通红,脸上挂着泪还在笑。
“哟,大人,这不来了吗,念春快去啊!”
梅姑推我一把,我怕得浑身发抖,强笑着过去。
我将倒在案几上的酒盏扶起来,刚想倒酒,百夫长一掌扫过来,我差点同我手里的酒盏一同跌倒。
百夫长掐住我下巴让我抬头,目光淫肆打量我。
他大着舌头说,“要、要不是个雏儿,还真他妈不值这个价!”
我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当百夫长喷着酒臭靠近我时,我还是没忍住,推了他一把。
他在我面前跟座小山一样,我根本没推动。
我激怒了他。
“妈的,臭婊子还敢嫌弃我?”
被一巴掌甩到地上后,百夫长抓住我发鬃,将我拽出包厢。
“还他妈是个哑巴,一两句好听的都叫不出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拖着我往后院寝房走。
大厅游廊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偶有目光掠过我们,不以为意转开。
在一处应酬的梅姑瞧见,皱眉冲我摇头。
她让我忍。
我头皮生疼,控制不住地流泪,我没有哭出来。
我知道,打妓女的嫖客再寻常不过,何况司教坊里往来的只有军中武将,比一般嫖客更为粗鲁暴躁。
司教坊的姑娘们一直都在学,怎么讨好取悦男人,顺从他们,让他们气消了,自己好少吃点儿苦头。
我讨厌自己哑了,没法像别的姐姐般,软声向客人讨饶。
我想我今天晚上肯定不好熬过去。
但,我是认命的。
我还认为,我的命已经比诸多人要好了。
我睁着眼,任由百夫长将我在地上拖。长廊到阶梯拐角,薄纱似的衣裙在地上磨破,我半边胳膊都磨得血淋淋的,疼到极点,反而麻木。
耳边嬉笑怒骂,糜音缭绕。
百夫长跨上楼梯,迫不及待得很,而他紧抓我头发的手,忽地被另一只大掌拽紧。
“放开她。”
高大挺拔的身形逆着光,我从阴影中抬头,看见赵玄眉目疏朗的面庞,但他神情冷然。
他声音含着怒,沉声重复道,“放开她。”
那百夫长怔然,好似惧怕赵玄,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落进赵玄怀里,罩上他的外袍。
赵玄花下双倍的银钱,把我的初夜挂牌从百夫长手里买过去。
梅姑吩咐我将赵玄领到自己房中去。
既在司教坊遇到赵玄,那他与别的嫖客也无一二,只是我好歹从难堪的境地里脱身,多少松了口气。
赵玄叫我身边的小丫鬟取来伤药,他竟坐在我房中,亲自替我打理伤口。
他问我,“疼吗?”
我与他在桌前相邻而坐,距离极近。
年轻男子的睫毛长而不曲,像茂盛的荒草,以至于昏昏灯火下,他对我的注视近乎浓稠。
我虽是妓女,还未同男子有过肌肤之亲,露出整条胳膊坐在赵玄身前,难免羞赧。
伤口处理好后,赵玄也没有别的的动作,而是问我一些有的没的闲话。
我房中未曾备有纸笔,赵玄对我眨眨眼,把手摊在桌上,让我在他手上写。
我本不好意思,指腹轻轻碾过他掌心脉络,不敢用力。
一个字没写完,赵玄伏在桌子上笑,说太痒了。
然后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念春姑娘,林大人寿宴上你那曲塞上曲,第三个小节你真的弹错了。”
我:“......”
他还没完没了。
赵玄比我大五岁,我依然觉得这人直冒傻气。
我忽地不害怕了。
我往房间一角看了一眼,灯光未拂亮的角落里,妆台上立着素白小瓷瓶,瓶中枯萎的梨花枝还未被我丢掉。
我想,我的运气真是好的。
于是我按着赵玄的肩膀,径直坐到他大腿上,看他蓦地爆红一张俊脸,手足无措。
梅姑说的对,司教坊的姑娘早晚要过这一遭,不是赵玄,也会是别人。
赵玄总比先前那位百夫长好。
那晚过后,我陆陆续续开始接别的客人。
我性格沉闷,还是哑巴,身材样貌在坊中算不得出挑。
我门厅冷清,接客赚的银钱还不如登台弹琵琶的彩头多。
一个月来我三四次的赵玄倒成了常客。
梅姑让我“把着”点儿赵玄。
她说赵玄是林节度使跟前的新贵,二十刚出头的百夫长,前途不可估量。
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看不懂赵玄。
除我之外,他没有找过司教坊别的姑娘,在我房里也不太热衷床榻上那档子事。
他喜欢和我这哑巴说话。
赵玄给我带外面的小玩意儿,跟我讲他每日在军营里操练、巡逻,站在函谷关上眺望山岭延绵至天色一线。
他说一句要等我回,我写字慢,他一件小事都要说很久很久。
我坐在他腿上,赵玄把我环在怀里,下巴抵着我颈窝。
我时常回眸,瞧见他英挺侧脸,笔直纤长的眼睫半掩着深深眸光。
我受不住这般神情的赵玄,后来便自己备下纸笔,琢磨也能练练字。
我幼年还是官家小姐时,经常因为字写得不好被打手心。
赵玄不准,他第一次把凶我,把我拽进他怀里,让我必须在他手心里写字。
如此,我过到十六岁。
赵玄升了千夫长,我足有整一月未见到他。
梅姑来见我,懒懒吸着烟,一边捏着我的脸不放,“念春啊,薄利就罢,如今还没法子多销,你亏死我得了。”
梅姑说,我以后不用再接别的客,也不必再登台弹琵琶。
只用专心伺候赵大人一人。
我是军妓,司教坊也不比寻常花姐青楼,里面的姑娘都是服刑的犯人,这不合规矩。
面对我疑惑神情,梅姑对我挥挥手,让我滚到偏院去住。
在偏院,我连着几宿没合眼。
我开始想,我和赵玄到底算不算一般妓女和嫖客的关系。
我没想明白,懒得纠结。
过去几日后,赵玄到了我这里。
偏院围墙通着扇紧锁的小门,迈出小门就能离开司教坊。
仅一墙之隔。
赵玄趴在墙头上招我,笑得意气风发,“念春,你跟我走吧!”
我骇得心头狂跳,比划着想让他快下来,要被别人看见,报上去能治我一个逃犯的重罪。
赵玄不肯下来,我急忙踮起脚拉他,又怕他摔下来。我犹犹豫豫地,被赵玄展臂环住腰,他将我带了上去。
他抱住我便往墙外跳,我吓得把脸埋进他胸膛。听见一声马嘶,长巷外奔来一匹黝黑骏马,稳稳接我二人。
耳边掠过风声,挟着赵玄爽朗低笑,我悄悄抬头往外瞟,赵玄骑马带着我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
我真的怕,可搂着赵玄的腰身,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渐渐的,我也直起腰。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待在司教坊。
哪怕赵玄只是骑马带我在城内跑了一圈,我也生出了点除去活着之外、别的心思。
送我回去之后,我脸色白得实在厉害,赵玄踌躇了,他意识自己做了出格的事,“念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抓过他的手,他常年习武,掌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还多了许多伤口。
我直接问他,“赵玄,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赵玄被我问住,他避开我的视线,耳尖红了透,好半晌才呐呐道,“其实,起初......我觉得你像我阿姐......”
赵玄自幼相依为命的姐姐,是某个乐坊的琵琶女,靠弹琵琶将赵玄拉扯大。
赵玄得林节度使赏识,入伍前,他姐姐弹了塞上曲送他出行。
赵玄说完羞恼地来捂我的嘴,让我不许笑他。
我确实在笑他,他年长我五岁,我还不到他肩膀高,他真好意思将我认成姐姐。
赵玄堵着我,我伸手在他胸膛写字,我逗他,“那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姐姐?”
临走之前,赵玄执了我手,神情罕见郑重,“念春,以后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这是赵玄第一次跟我提赎身的事。
可官妓又哪里赎得了身,梅姑常教我,男人的柔情蜜意最信不得。
我看不出赵玄可不可信,乖顺的点头作应,后思来想去,决定不把赵玄的话放在心上。
赵玄第二次说要为我赎身,过去了三年。
我十九了,在妓女这一行当,算的上“年老色衰”。梅姑来教我管事,她想我以后给她打下手。
戎狄屡屡来犯,函谷关前几十里的俞阳关,好几次要被破开城门,关内人心惶惶。
我一连数月没有赵玄音信,还以为他早已经随大军调去了前线。
立冬后的一个深夜,赵玄风尘仆仆来见我。
我慌忙中点起灯,昏昏灯烛下,赵玄银甲寒芒,满身肃杀之气。
他腰间挂着的刀脱了鞘,血迹斑斑。
赵玄二十五了,眉眼变得成熟凛冽,但他对着我一笑,还是当年递给我梨花枝哄我别哭的少年郎。
他没有说太多话,一个劲儿地往外掏东西。
一大把银票,在他怀里卷皱了,堆在桌上,滚下地。
赵玄把他在边关数年的家当尽换了银票,全给了我。
他在最后,才用力抱了我,一怀冰冷铁锈和着血的味道。
“念春。”
赵玄唤我名字,“等我回来,我替你赎身,我娶你。”
他很快走了,我在凉如水的夜色里静默良久,直到灯油燃尽。
赵玄来去匆匆,若不是散落一地的银票,我甚至会以为,这是我在深夜惶惶导致的一场梦。
我想赵玄平安回来的。
不论他是否娶我。
这大抵是我这一生中,过得最漫长的两月。
司教坊歇了业,街上的兵马一茬一茬地过。
有人传是援军,另外的人传是逃兵,总体看,前线战况不容乐观。
我还有闲心问梅姑,问她司教坊的军妓究竟有没有法子可以赎身。
梅姑冷笑,叫我不如现在收拾细软,等城破了,好趁着兵荒马乱逃出函谷关。
临近年底,没人有心思过年,入目皆是一片萧索。
立春当天,我做下一个噩梦。
我梦见赵玄回来了。
他只余一个脑袋,紧闭双眼,满脸血污,被耀武扬威的戎狄人挂在马鞍上。
我浑身冷汗地醒来,屋外风嚎啕。
我起身想关上窗,却撇见夜幕下暗影纷飞,原是下雪了。
整个寒冬都未落过雪,开了春,反稀奇地下起大雪。
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铜锣响,穿透夜幕和风雪。
有人喊破嗓子,“俞阳关大捷!戎狄人败了!”
我彻夜未眠。
待第二日,我从梅姑处得知,戎狄真得退了,还派来使臣谈和。
我一颗心未落回肚子里,我盼着赵玄无恙归来。
我找梅姑讨来偏院小门的钥匙,每天半掩着门往外探,看长巷外的街口。
街上兵马还是一茬一茬地过,王师凯旋,百姓夹道喜迎,我盯花了眼,没瞧见赵玄。
过去一日、两日,第七日时,梅姑把钥匙夺回去,小门重新锁起来。
她知道我的心思,她跟我说,下个月赵玄要是不来续我的彩头,我得重新出去接客,总不能白养着我。
我一时没表态,又在偏院赵玄给我扎的秋千上晃荡数日。
赵玄一直没有来。
我去找梅姑,我求她缓我到四月,若是四月赵玄还没音信,我就搬出偏院,重新登台接客。
梅姑欲言又止,到底允了我。
迟迟见不到赵玄,我心里,其实算不上难过。
能好好活着,我此生便知足。
我想,我同赵玄相识多年,我挂念一下老主顾的安危,不算越界。
多少,赵玄留在我这儿的银票得还给他。
一万两呢,我全藏着的。
可惜,我没有等到四月。
仅过去几天,二月二龙抬头。
我早早被祭典乐声吵醒,天刚泛白,我打开房门,一抹银亮刀光呼啸着朝我斩来。
我鬼使神差地,竟后退躲了过去,那刀贴着我的面颊而过,斩落一缕我的额发。
我跌坐在地。
要杀我的是位着白衣的蒙面男子,戴着和衣同色的兜帽,露着一双森冷绿眸。
他不是汉人,使着两柄薄薄的弯刀,刀刃上下翻飞如振翅的蝶翼。
男子一击不中,冲我脖颈砍来第二刀。
我腿发软,哪里还躲得过去,看着寒芒残影袭来。
却听身后一阵利物破空,眼前的刀刃陡然又转了方向,向我肩头而去。
温热的液体溅到我后脖颈,我怔怔回头,一黑衣蒙面人倒在血泊中。
不只一人要杀我?
白衣男子拉着我跑出门外,到了院中,数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器包围我们。
我何曾见过这阵仗,任由白衣人牵着我闪躲奔逃。
他出手即是杀招,扑上来的黑衣人皆被他一刀毙命。
血溅一身,如嫣红梅花般绽满他的白衣。
他狠厉毒辣的招式震住黑衣人,一时无人敢上前。
白衣人趁机提着我翻出外院的墙,他嫌我手脚慢,将我抗上肩膀。
我被巅得天昏地暗,都没注意到何时出了关。
黑衣人穷追不舍,等白衣人将我放下来时,我才看清,我们被逼到奔腾江水边。
黑衣人的包围圈不断紧缩,白衣人双刀负在身后,他将我二人的腰带捆在一起。
白衣人搂着我翻身跳了江。
我失去了意识。
呛着水醒过来时,我躺在河滩上,周围山林陌生,昏迷不醒的白衣人在身旁昏迷不醒。
他还紧紧拽着我二人捆在一起的腰带。
我脑子纷乱,不知生了何种变故。
白衣人分明也是来杀我的,却从黑衣人手里救了我。
我不会水,隐隐记得,跳江后,白衣人一直带着我往岸上游。
我只是个下三滥的军妓,何故这么多人要我的命?
我心中惶惶不安,抖着手拔了白衣人身后的刀,割断解不开的腰带。
他总归对我下过死手,我逃了再说。
我走出数步,一阵寒风吹得我佝偻了身子,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密密麻麻犹如针扎。
春寒料峭,足以冻死人。
我这个人,极为怕死,我看重自己的命,同样没法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我哆嗦着半天,又走回去,想了想,先把白衣人的两把弯刀给扔进河里。
搀他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白衣人腰上挂着一个香囊,针脚很乱,蹩脚地绣着萨洛两个字。
他的刀柄上也刻着这两个字。
萨洛,大抵是他的名字,我便这样唤他。
我找到一个背风的山坳,在天黑前想尽办法升起一堆火。
林子里黑黢黢似鬼影重重,不时传来一阵动物啼鸣,我缩在火堆前又冷又饿,一直在垂泪。
我想起流放路上的日子。
那会儿至少还有许多人作伴,眼下我身边只有一个异族的杀手。
他躺在我的脚边,面罩被江水冲走,鼻高目深的面貌没有丁点儿汉人影子,连头发都是璀璨的金色。
人生得白,模样倒年轻,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吓人。
我忘不了他满是杀意的那双绿眼睛,狼才长绿眼睛。
他比狼还凶残。
我想离他远点儿,火堆照亮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点儿,衣服半湿不干地贴在身上,冷极了。
我坐立难安,不知不觉间,合眼睡去。
“徐、徐念春。”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被人大喊着吵醒。
我不甚清醒地抬头,对上狭长的深绿眼眸。
萨洛醒了,撑起上半身坐着,面如寒冰地冷冷盯我,语气也似风凝了霜,“起来。”
他神情阴郁,绿眸晦暗,惊得我立马跳起来。
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为天气寒冷,枕在他的大腿上。
金发碧眼的杀手面无表情,手伸往后背作抽刀状,接着面色一滞。
我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扔了他的刀。
半刻钟后,我领着萨洛来到江滩上,我垂眸指着江面,装傻。
萨洛目光沉沉,视线从滚滚江水移到我身上。
我颔首低眉,心里计较着我能不能跑赢他。
出乎我意料,萨洛竟是转身掠进山林里。
山岭起伏,他染血的白色身影眨眼消失不见。
天灰蒙蒙压在心头上,我后知后觉。
我一个养在红楼的妓女,要怎么活着从这深山里走出去?
我胆小怕死,我没有办法。
我走回山坳后,抱膝坐在火堆的残骸前,没出息的只会哭。
天色越黑,我不敢往林子里看,生怕下一瞬跳出匹狼把我叼走。
然后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掩在夜色下朝我靠近。
真怕什么来什么,我把脑袋埋着,发抖。
声响断在我跟前,紧接着一阵动静,烛火噼啪,我面前烘过来暖意,亮起橘色的火光。
“徐、念春。”
白衣的杀手居然回来了,他默默升起火,和我隔着火堆相望。
他身材颀长,金发藏在兜帽下露出寥寥数缕,脸上为火光照得阴影明灭。
异族的男人鼻细挺,唇削薄,绿眸彷如话本里惑人的鬼魅。
“我、我是、来娶你、你的。”
他腔调怪异,咬字很重,断断续续。
杀手语气漠然补充道,“取你、性命的。”
我泪眼朦胧地瞪他,诧异于他怎么是个结巴。
我脸上的疑惑太明显,萨洛偏开眼,维持着面上的冷漠疏离,“我,汉话,不、不好。”
分明是结巴。
我怕惹怒他,不敢再盯着他看。
哪怕他现在不像要取我性命的样子。
萨洛倔强地继续结结巴巴,“赵、赵玄,黑市,悬赏一、一万两,要你的命。”
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清清楚楚听进耳中。
他口中有太多我全然陌生的字词。
我周围的景象,逐渐失去颜色,变得一片空白。
我听懂了,赵玄想我死这句话。
萨洛讲,赵玄,出战前许诺要娶我的男人。
他立下赫赫战功,林节度使的女儿非他不嫁,赵玄要另攀高枝,用我的命以表对林小姐忠心。
一阵风吹得火光跳动,我恍然惊觉,今年的春天,比以往的寒冬还要冷。
萨洛目不转睛看我的反应,我仓惶想扯出笑容,又滚下泪来。
好一会儿,我摇了摇头。
我不愿肯相信,我哪里值得上一万两,赵玄跟我说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我这儿了,也才将将一万两。
萨洛不管我信不信,他想独占悬赏,来追杀我的人太多,他觉得一万两有点亏。
他想先把我逮住,再跟赵玄抬抬价。
“你、你还得、赔我、我的刀。”
他如是道。
萨洛领着我还未走出山林,我们又遭到黑衣人围堵。
萨洛夺下其中一人的兵器,他犹如杀神,带着我一次次杀出重围。
我们一路逃到一座小镇,黑衣人阴魂不散,萨洛肉眼可见地吃不消了。
黑衣人们发现,他处处护着我,后来都绕过他,直冲着我来。
最惊险的一次,一人的刀就要砍在我身上。
被萨洛挡下了,那一刀落在他的肩头。
银亮一闪,他又赤手接下另一刀,我被他护在身下,血滴在我脸上。
我十分惧怕这个带着我逃命的异族男人,他杀人时从容淡漠,比砍瓜切菜还利落。
何况他跟黑衣人一样,都对我别有用心。
可也不至于替我挨上两刀。
萨洛带我躲进一个荒废的小院,暂时逃过黑衣人的追杀。
夜色如墨,一灯如豆,狭小昏暗的房间内,他脱了上衣笨拙地单手擦肩上的血。
我红着眼,第一次主动走到他跟前,想替他处理伤口。
萨洛挡住我,略烦躁地皱起眉,“你别、别哭。”
他最不耐烦我哭,可我忍不住。
我在司教坊多年,没吃过真正的苦头,我最怕死,哪里过得这种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
我抽抽搭搭站在他跟前,尽量不哭出声。
一会儿,萨洛将手中纱布递给我,“你会?”
他妥协了,稍放轻语气,或许是灯光柔暗,致使他神情也不似往日冰冷。
萨洛又说,“不、不会让你、你受伤的,一、一万两。”
对哦,我现在可值一万两。
“刀、刀不顺手。”
他莫不是想安慰我,可我被他说得更加难过,他的刀也是我丢的。
伤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实在可怖。
赵玄往日也会带着伤回来,故意血糊糊地来吓我,非要我眼泪汪汪地替他包扎才作罢。
因此我处理刀伤反而熟练。
事毕,我二人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我指尖沾水,在残破的木桌上写字。
一万两,我也有,带我找赵玄。
我怕死得很,只要能活,做妓女还是别的什么,我都熬得下去。
可若他说赵玄要我死,我不信,哪怕是真的,我也要亲耳听到赵玄对我说。
儿时,我娘亲喜遣人来为我看相算命,他们都说我命苦。
但我这一生,尽遇着些好人。
面前这位原打算取我性命的绿眸杀手,我觉得对我也不太坏。
他如果想要钱,我也有钱。
我想去见赵玄。
萨洛耸拉着眼皮,掩着绿眸。
直到桌上水迹干了,他撇开脑袋,结巴道,“我、我不识,汉、汉人的、的字。”
我当场愣住,真要被他怄哭出来。
我们藏到一个偏远的小村落里。
萨洛模样显眼,他让我出面跟人租下间小农舍。
追杀我的人太多,他说我们得先避避风头。
我不懂,只能老老实实同他躲着。
又一日,萨洛带回来张纸给我。
是我的画像,上面写着通缉令三个大字,还贴盖着府伊刺红的官印。
擅离司教坊,梅姑报上去,我现在成了逃犯。
我更加惶惶不安,我一无傍身之物,二无一技之长,若连司教坊都回不去,哪里还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还想再见赵玄一面,跟他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耽误他娶节度使千金的。
妓女和嫖客,提负心二字,教人听了才笑掉大牙。
我成日愁眉苦脸,萨洛大抵看不下去,他最烦我哭,给我带回来一柄漆红刻金的琵琶。
我怕引起村民注意,一直不敢弹。
心里亦奇怪,萨洛怎知道我会琵琶,但我跟他比划半天,他也没明白我的意思,只好作罢。
初春化寒本就冷,雪还断断续续地下,到了三月底,天光乍破,云雪方初霁。
相安无事过去月余,我一颗心渐渐落回肚子里,害怕闲得发荒,倒把住的这间农舍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让萨洛找来花种。
不肖数日,嫩绿新芽顶开积雪,我兴奋地扯着萨洛过来看,比划着告诉他,等花开了拿来做点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我面上不显,心里着急。
我清楚,我不可能跟萨洛这样在村子里长久过下去。
可对于外面的事,萨洛只字不提。
我想办法问他,他全不会意,我只能说服自己得过一天且过一天。
萨洛常常深夜出门,清晨时分顶着一身露水回来。
我们的院子里有颗挺拔繁茂的树,他白天躲在树上打盹儿,懒散地像只猫儿,怪的很。
我们院里真来了只猫,一只狸花色的野猫,半夜钻进来偷吃的,卡在水缸和墙的缝隙。
萨洛不管它,我废力把猫掏出来时,不小心弄伤它一条前肢。
伤好后,野猫不走了,变成了我的猫,可它脾气傲,不太亲近我。
我没什么事做,每天满大院找猫出来逗。
它和萨洛,都爱藏在树上。
作为哑巴,我不喜欢啊啊地乱叫,站在树下晃晃树枝。
猫不理我,每次只有萨洛下来,问我何事。
我朝树上指指,示意他去帮我把猫捉下来。
萨洛翻身上树,跟猫一样,也不搭理我了。
他在院里不戴兜帽,风摇树影,他金色的长发漾在枝叶间,比阳光夺目。
天气慢慢晴朗。
我胆子跟着见了天儿,越发大。
我偶尔去村子外透透气,或者端着木盆到溪水边浣衣。
萨洛随我去,他不怕我跑,我能往哪儿跑。
我认识了一些村里姑娘们,她们对我的来路好奇,但为人都很和善。
细想起来,在这儿的日子比在司教坊要好。
我从没想过,我这辈子过得上这般悠闲自在的生活。
不过常有调皮的小孩聚在一起,编些打油诗来笑话我是个哑巴。
那天我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小孩们跟在我后面,不知谁起了头,他们嬉皮笑脸的,捡起小石子丢我。
我着急跑起来想躲回家中,脚下踉跄着就摔了下去,手腕到手肘在地上蹭破皮。
我疼出眼泪,一时之间没站起来,小孩们围上来对我着做鬼脸。
“啊——”
其中一个孩子突然捂住头尖叫,他们齐刷刷朝某个方向看去,纷纷捂着脑袋一哄而散。
我抬头,萨洛依在前方路旁的树上,手里攥着一把碎石,小孩们被他远远地砸跑。
让一群孩子撵得落荒而逃,我实在窘迫。
匆忙站起来,连裙上灰尘都来不及拍,我们不声不响往家里走,脸颊微烫。
萨洛跃下树,跟着我走。我们快进了篱笆墙围起的院门,他突然问道,“他、他们经常、欺负你?”
我摇头,小孩子调皮而已,怎么能说是欺负。
萨洛道,“你、又哭。”
我抹掉眼泪,疼出来的。
洗好的衣服摔了灰,我拖出大木盆,萨洛提着水桶往里倒清水,他嘴上不停,“我没欺、欺负、你,你、也哭。”
我把衣服过了遍清水,让萨洛去挂。自己撑在小木桌上,清理手肘上碾进肉里的碎石渣。
萨洛过来给我递了一瓶药酒,一双绿眼睛直盯着我,“给、你的琵琶,你,也不弹。”
“你、你总,在我,面、面前哭。”
我都要觉得他在跟我抱怨了,睁圆眼睛瞪他。
我并不是哭包,初见时他那么凶,有几个姑娘能不怕他,被他吓哭?
他干杀人越货的勾当,结巴就算了,还不识字,不识字也罢,一阵儿阵的话还多。
我一个哑巴,我跟他说不清。
萨洛被我瞪了,转头用脚把跟过来的猫拨开,被猫挠了一爪子后鞋跟。
我以为他想听我弹琵琶,念着他管我吃管我住的,我弹点儿小曲儿给他听无可厚非。
我拿着琵琶到他跟前比划,想知道他想听什么。
萨洛这回懂了,问我有没有唱江南的曲儿。
我顾忌村里琵琶声太招人注意,还是没弹,轻声哼了一曲忆江南。
我感到好奇,萨洛一副生长在大漠或者草原的异族样貌,从何处听来的江南。
江南离函谷关好远。
他在我身旁边安静地听,猫从院子里路过,他伸长了腿又去蹬它。
我好气又好笑,他干嘛总跟猫过不去。
过去很久后,我依然时常会想。
是不是因为萨洛不喜欢猫,所以猫才报复他。
四月的一个清晨,猫飞身扑下来一只鸟。
我被院里的动静惊醒,出来拿木棍分开它们,鸟扇着灰色羽翼,已奄奄一息,飞不起来。
一只鸽子,爪子上绑着一只小竹筒。
我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萨洛,你到底在哪儿,你回来吧。
我把纸张摊在桌子上,用碗压着,等萨洛回来。
猫破天荒的到我跟前来,喵喵蹭着我小腿撒娇。
我揉揉它毛乎乎的脑袋,笑了笑。
比起生气,我心中更多的是茫然,我哪里有底气和萨洛置气。
我不明白,萨洛为何要跟我装傻,说他不识字。
他明明一直跟别人传信。
我慢慢整理着头绪,找不到头绪。
初见的一面,萨洛抬手对我便是一刀,他这样杀死过无数的人,偏教我躲过去。
他带我逃过黑衣人追杀,在荒山野岭里丢下我一走了之,又回来带走了我。
他说要用我的命跟赵玄要银子,可他替我挡刀,跟我在这村子里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
我思绪纷乱,想不通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难不成耍着我玩吗。
萨洛回来得很快,我今日起的早,他进门时看到我,明显一愣。
他常久的那副白衣兜帽打扮,身后又背上两轮雪亮的弯刀。
他的刀也有新的了。
不知何故,我一见他眼泪啪嗒直往下掉。
萨洛在门前停驻半晌,方走进屋。
我将纸条推到他面前,沾水在桌子上划,骗子。
萨洛垂眸不看我,捡起来纸条揉成一团,不说话。
我其实不伤心的,我擦干眼泪,干脆转身躲进卧房里。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萨洛根本没必要这样来骗我。
我无依无靠一介贱籍哑女,他何至于此。
过了会儿,我房间的窗户轻响两声。
我起先没注意,窗外再度震动两声,萨洛隔着窗叫我的名字,“念春。”
他咬字很慢,这回没有结巴。
我略微踌躇,走过去支起搭窗。
萨洛抱着狸花猫,长身立在窗外的空地,晴日当空,阳光渡得他金发虚亮。
他身后山壁上爬满翠绿藤蔓,与他的眼眸同色,他脸上无甚表情瞪着怀里的猫,“念春,给它起个,名字。”
他语气慢极,像控制自己不要结巴。
而猫被他揪着后颈紧紧按住,乖巧又委屈,可怜兮兮对着我小声喵呜。
我真有点生气,他作弄猫干嘛。
我从窗户探出上半身,伸手去接猫,脸色大概很不好看。
萨洛老实将猫递给我,绿眸终于看向我,“念春,我带你,和它,去江南。”
他没有松手,屋檐飘下一片绿叶,落在猫小小的身子上。
他的碧绿眼眸中,印出我震惊模样。
萨洛一字一句缓声道,“我没,骗你。”
“赵玄,真要娶,别人。”
“他要你死,来杀你,的人很多。”
“我们,去江南,我保护你。”
萨洛神情平静几近冷漠,我却察觉到,他不肯放开猫的手微颤。
我将猫从他手里抱过来,搭窗“啪”一声被我慌乱扣上。
我没问萨洛为什么,我觉得他荒唐。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我不信他的话。
我要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
萨洛在我窗外站了很久才离开。
我端了一盆清水净面,我盯着清澈如镜的水面,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长相。
我眉眼清丽,下巴尖细,勉强中上的姿容,鼻翼两侧却偏生长了些恩客都厌恶的雀斑,一张脸连白净都算不上。
梅姑对我发愁的那段日子,我担惊受怕,害怕她命人将我送去随军。
梅姑说我乖,只要我一直乖下去,她不会的。
我见过不乖的姑娘们的下场。
或许该这样讲,进司教坊的姑娘们,从来没有一开始就乖的。
除了我。
有的是被饿了一段日子,有的是挨了一段时间的打,有的梅姑实在不耐烦“劝”了,让龟公将她们拖下去。
我印象里最“不乖”的,是位尚书家的小姐,她生得真美,脾气也真的倔。
自缢数次不成后,她砸碎茶盅,捏着碎片将自己的脸划了个稀巴烂,满脸血污地望着梅姑笑。
梅姑丝毫不恼,“既然这样,你还是随军去吧。”
“战场上杀红了眼的男人,可不管你长什么样。”
梅姑对一旁的我招手,让我去给尚书小姐脸上的血擦干净,她叹了声,“念春啊,你说她们怎么就不能像你学学,你多乖啊。”
我大气不敢出。
我整宿没合眼,想了一晚上,从自己的容貌想到秉性,再到落败的出身。
我依旧没想出,自己究竟有何值得他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地方。
我卖身,我的世界只有司教坊小小一方天地,我尽量让自己不活得浑噩,却免不了狭隘愚昧。
我没有应对眼前境地的能力。
但我可以对所有人都可以乖。
第二日,我照常起身,摆弄院中零散的活计。
猫被萨洛吓了一通,本来想过来黏着我的,萨洛紧跟在我身后,它炸着毛跳上院里的石桌冲他哈气。
我转身推萨洛一把,指指水桶,让他出门挑水。
萨洛没动,我自己架起扁担,他又按住我肩膀把扁担接过去。
金发碧眼的男人拽住我手腕,低着头说,“一起,去。”
我点点头。
我同往日一般,出门浣衣,做饭洒扫,侍弄院中的花苗,它们生长得很快,到了我小腿高。
我不去想我能不能看见它们开花。
萨洛这些时日足不出户,尽跟着我。
院里又飞来数次信鸽,萨洛在它们被猫扑杀前接住,看了传信后,他主动跟我讲,“是、以前、以前的同行。”
我垂首一笑,露出细白脖颈,开始弹萨洛送给我的琵琶。
它的音色好极,清脆铮然,我从未摸过这般好的琵琶。
萨洛说带我去江南,我从忆江南弹到春花江月夜。
我察觉,一直紧绷着的萨洛,逐渐安心下来。
一切重归正常。
谷雨过后,日头热起来,萨洛搬回来木头,给我在树荫下扎个秋千。
他说,像我之前住处的秋千一样。
我柔柔微笑着看他忙活,他对上我的目光,登时反应过来,扭头专心干活。
他不算说漏嘴了,他去过司教坊偏院的。
只是,在黑衣人们的追杀下,他居然还能注意到角落里的秋千,实数难得。
我不说破他。
萨洛看我不在意,递给我一把种子,说是石络和牵牛的花种。
把它们种在秋千旁边,等它们的花藤缠上秋千,到时候各色的花开出来,会很好看。
我用干枯的树枝在泥地上划,原先想写,这样我还怎么荡秋千。
但我写出来的是,不是要去江南吗?
我写完后便含笑望着萨洛,我是司教坊长大的妓女,我一直在学怎么笑,怎么对男人笑,最好看。
萨洛往秋千板上穿绳,看清地上的字迹后,半晌没了动作。
他猛一下起身,将我抱起来。
“真的?”
他眼神定定向我询问,“念春,真的?”
我只是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在他怀里微微踮脚,将他散乱的一缕额发抚到耳后。
我在笑,而心上悲呛。
我觉得萨洛没做错,他是来杀我的,但他最终救下我,还要带我去江南。
我不能跟他去江南罢。
我有自知之明,从不去想对自己而言是奢求的事物。
但我想赵玄。
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赵玄一面。
萨洛不再到哪儿都跟着我,每每我从外边回到院里,他的眼睛便亮上几分。
他又开始深夜出门,带着他的弯刀,回来时,白衣和刀上都干干净净,没有血。
我不问他去哪里,他跟我说,让我再等等,他把事情处理干净,就带我走。
去江南。
我问为什么非得是江南。
“江南,好。”
游走于边塞,手起刀落杀人无形的异族男人,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憧憬。
他磕磕绊绊地跟我絮叨,江南有多好。
他跟我讲江南的烟雨、垂柳,天青色下摇在碧荷如浪湖泊上采藕的乌篷船。
我们过段时间赶过去,晚春初夏,正是江南最美的时节。
萨洛说他会置下一处宅子,给我砌一个整齐的花圃,再重新给我扎一个秋千。
我想种花种花,想弹琵琶弹琵琶,要实在想养猫,可不可以换只乖点儿的。
他前几天说要带猫一起走,现在又跟它过不去。
我被他冷着脸跟猫计较的样子逗笑,笑出眼泪。
萨洛端详着我的神色,拂去我的泪,“念春,你,又哭。”
他说江南离边塞很远,对很多人来讲,远如隔世。
司教坊的追兵、赵玄悬赏的杀手,他们都不会找到我。
若真如萨洛所讲,那江南对我也太远。
我在地上写字,问他是不是去过江南。
萨洛绿眸暗下去,他沉声告诉我,他出生在江南。
我心软了,不再问下去。
当天夜里,我梦见了江南。
灰砖青瓦的小院,我种的花全盛放了,嫩白的石络和粉紫的牵牛从树荫上搭藤过来。
纤细花影绰约,垂满秋千架,丝毫不耽误我荡秋千。
萨洛在一边跟猫大眼瞪小眼,他不喜欢猫,猫更讨厌他,他和它都跑到我跟前,相互说对方坏话。
猫不会说话,我从梦里醒来。
萨洛让我再等几日。
我等到五月初,终于跟村里的姑娘们打听清楚出村的路,出了村头往西走十三里路,是云州城。
云州城离函谷关,有一百二十多里地。
这是我不到二十年的生涯里,最胆大的一回。
我藏起一套粗布衣裙,用萨洛寻回来的胭脂调色,将脸和脖子涂得蜡黄。
深夜,萨洛离开半个时辰后,我背着包袱离开了。
猫没睡,跟着我走到村口,我没有回头看它一次,后来失去它的踪迹。
幸好我没有给它起名字。
我在第二日傍晚到达云州,我不敢进城,在城外的茶摊歇了歇脚。
摸清大概方向后,我闷头只朝函谷关走。
我十一岁走过几千里的流放路,现在再走一百多里,不算难事。
我算着我的脚程,估计要走小半个月。
不久,不远,亦不难。
我运气极好的,比我预想得还要早几天,我到了函谷关城门前,一路也未曾遇到事端。
奈何我没有路引,不容易进城。
我在城外的驿站茶棚里犯愁,撇到张贴告示的布告栏。
我看见自己的画像。
见周围没人注意我,我壮着胆子走到布告栏,最上一排,贴满我的画像。
上面没有通缉令三个字。
旁边歇脚的行商粗着嗓子同茶棚老板搭话,“喏,都好几个月,那女人的画像怎么还贴着?”
老板笑道,“这不,人没找着吗。”
我听着他们高谈阔论,说是关里驻军里边,有个当官的夫人走失,哦、对,一个姓赵的武将
“找了好几个月咯,这世道,多半凶多吉少。”
五月烈日当空,我眼前发白,凭空出了一身冷汗。
赵玄一直在找我,他说,他的夫人走失了。
萨洛从头到尾对我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买凶杀人的事,我更没有因为擅离司教坊被通缉。
我心如乱麻,恍恍朝城门奔去,似有无数光景在我眼前飞逝,我什么都没抓住。
我满脑子想进函谷关,想回司教坊,我想赵玄。
我本该、本该在偏院里,等赵玄回来的。
我能等到他回来的。
他说他回来了,就替我赎身,他要娶我。
我失魂落魄不曾注意到,路边数名男子,朝我围堵过来。
离城门不远时,一汉子从身后拦腰搂住我,他死死捂紧我的嘴。
面对周围人的打量,制住我的汉子讪笑,“家里婆娘不听话想跑,撵了她好几里地。”
他手劲加重,我被他硬生生勒晕过去。
脸上的刺痛唤醒了我。
陌生破烂的柴房,灯光昏黄,我躺在地上,喉咙刺痛。
男人捏着块黑布给我擦脸,我又惊又怕,拍开他的手往墙角里缩。
“徐念春,哑巴,是她了。”
男人往旁边啐一口,满身匪气,“你身边那个绿眼睛的姘头呢,有点本事啊,折了我不少兄弟。”
“不过你放心,我们给赵玄递了消息,且看他愿不愿意来换你了,他妈的,一个婊子。”
“要是不愿意…嘿嘿......”
他同其它的男人对望一眼,淫邪笑起来。
他们,难道是最开始的黑衣人?
他们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拿我跟赵玄换什么?
我抱膝缩在墙角,思绪更乱。
屋内守着我男人有三名,昏暗灯光将屋外人的身影印在窗上,足有七八名。
男人们吃酒赌钱,乌烟瘴气。我不敢合眼,看着他们赌到半夜,屋内外换了好几轮班。
屋外突然一声闷响,我在窗上看到弯刀的残影。
门无声的开了,雪亮弯刀翻飞,似灵巧的蝶翼。
白衣兜帽弯刀,的确是萨洛。
不过瞬息间,男人们纷纷成了他刀下亡魂。
我都快忘记,他的刀有多狠多准。
错乱脚步声朝我们所在靠拢,萨洛拽起我往外跑,我二人又踏上逃亡路。
他这回备了匹马,黑色马匹扬蹄长嘶,载着我们很快远远甩开追兵。
我安静地卧在萨洛怀里,等马匹驶出城镇,进了一片荒林。
我蓦地从马背上翻下去,重重摔到地上滚了好几圈。
萨洛勒住缰绳赶紧来扶我,我摔得头晕眼花,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推开他。
月凉如水,我无声对他喊,骗子。
他骗我说赵玄要娶别人。
他骗我说赵玄要杀我。
他伪造我的通缉令,骗我说我一出了村就会被人杀。
他还骗我,说要带我去江南。
萨洛的手被我拍得通红,他不再上前,等我自己缓过气起来。
我缓不过来,我不想看见他。
“念春,别哭。”
我于是流着泪笑,踉跄着朝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萨洛拉住我。
“念春,我,一直,跟着你。”
我不愿去细想,他说的一直跟着我,跟了我有多久。
这没有意义。
天上云遮月,夜色苍茫,萨洛在我身后是一道轮廓深深的黑影。
他声音低而缓,他不想在我面前结巴,“不去,去江南了?”
他还要骗我。
我甩不开他的手,干脆反拽过来,我第一次在他手心里写字。
他的掌中不平,横着他为我接下的那一刀,愈合后的伤口。
我写,骗子,走开。
萨洛不走,他把我扛起来,我挣脱不得,气得用力捶他,他巍然不动。
我被萨洛绑在马车上。
他将我们之前住的农舍收拾好,带走了送给我的琵琶和猫。
猫原来回去了。
它不知道我的处境,在马车里伸懒腰露肚皮。
我憋了一肚子气,到底没法拿猫撒火,揉着猫肚子流泪。
我没用,我只会哭。
萨洛驾车赶路,歇息时,他坐到我身,“念春,江南,真的很好。”
我扭头,没有力气搭理他。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窗外久是树木葱郁的山道景象。
萨洛模样显眼,走不了官道,挑着偏僻小道走。
他每日都重复说,念春,江南很快到了。
我在马车里巅得昏昏沉沉,已不知岁月几何,好像过去很久,可江南迟迟未到。
异变则突起。
更深露重时,我晕乎乎睡着,被萨洛一把扯出去。他骑马栽我,抽刀砍断系着车架的绳索。
车身摔下悬崖,马扬蹄狂奔,风呼啸。
悬崖对面的山道,星火成列,一队望不见尽头的人马,在追我们。
我惊魂未定,听见猫微弱的叫声。
它扒在萨洛肩头,我忙把它抱下来。
萨洛勒着缰绳,一手稳稳扶着怀里我,他下颚紧绷,神情凝重叫我别怕。
他说他会带我平安抵达江南。
浓稠如墨的天际破开白亮,晨光微曦,天快亮了。
萨洛架马从山道跃进林子里,可早有人打马绕到前方,向我们包抄过来。
萨洛挥刀斩去,却陡然腾出一条麻绳,绊歪了我们的马蹄。
我们两齐齐摔下马背,萨洛护在我身上,我直起身时,看见他左肩穿透一只箭矢。
萨洛的白衣染透了红。
我扑过去捂住他流血的肩头。
我何尝又愿他出事,他不至于如此。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传来嘶哑的大喊声,“念春!”
喊得我的名字。
我僵了一瞬,怔怔回首,看见了赵玄。
他一身玄色劲装骑在马上,背脊挺拔。
隔着一段距离,我依旧瞧出他瘦了许多,眼下乌青,神形潦倒憔悴。
我下意识站起身,朝他跑去,未果。
萨洛用还能动的手死死拽住我,力道大得扯着我后退半步。
他也喊我,“念、念春。”
他顾不上自己的结巴了,“江南,快、快到了。”
我从未答应过要和他去江南。
我用力去掰萨洛的手指,掰不动,我低头狠狠咬下去。
我的唇齿间弥漫血腥味儿,他还是不放,眼泪顺着下巴砸到他手背上。
我忽然就甩开了萨洛的手。
我不管不顾,冲向赵玄,萨洛的声音逆风而去,“念春、你又哭。”
我如何能不哭。
赵玄下马迎向我,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要断了气。
我十一岁家逢剧变,我没有在天牢里被母亲姐姐勒死,在流放路上挺过千难万险,也没有被扔到军营里遭人践踏死。
司教坊里小小一间房,卖笑卖身,足以让我活下去。
我哑巴,我乖,我听话,我好运气。
我最好的运气是赵玄。
曾经的少年郎递来梨花枝对我展颜,我看懂了他黑眸里的情愫。
他真心实意,心疼我。
我一进司教坊便学男女之事,梅姑笑我不懂男女之情。
我从来不想去懂,永世贱籍的军妓,该和谁去谈男女之情。
可我到底没骗过自己,我舍不得赵玄。
他多好的一个人啊,偏偏愿意怜惜我,一直看顾着我。
我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玄哄小孩一样拍着我后背,“念春,没事了念春,我找到你了。”
我揪着他衣襟,委屈地不行。
赵玄声音轻柔,我自想不到他脸上是何种神情。
他哄着我,一边扬声吐出另外两个字,“放箭。”
我猛地抬首,赵玄摩挲着我发髻,重重按着。
他不让我回头看,声音喟叹,“念春,别怕。”
我被迫靠着他肩膀睁大眼,他身后的便服男人们听令,纷纷搭箭上弓。
不是这样的。
我惊诧推赵玄的肩膀,呜咽出声。
不是这样的。
赵玄扣着我后颈,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拢紧,他声音低得仿佛要哄我入睡,“别怕,念春,你没事了。”
我挣不开,眼睁睁看着箭矢满弓脱弦,破空射向我身后。
天分明大亮,我眸中却现出群星坠亡。
我的身后,只有萨洛。
赵玄捂住我的耳朵,我什么声响都没听见,他越发用力地拥我入怀,“念春,我好想你,幸好你平安无事。”
是啊,我没事的。
我拼命伸手拉赵玄,我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萨洛、萨洛他......
赵玄握起我手腕,放在唇边一吻,他拥我上马,我僵在他怀里,没能回头看上一眼。
我将要被带离此处时,前方扬尘,一女子驾马赶来,红衣随风起,明媚张扬。
“赵玄!”
她御马挡住我们去路,目光触及我时,似哽咽了一声,“你便是,徐念春徐姑娘吧。”
“我叫林月霜,是函谷关守将林节度使的女儿。”
是她啊。
林月霜微抬下巴,神情倨傲,眸中带泪的开口,居然是向我致歉,“徐姑娘,我并无害你之心......”
她声音颤抖,最后竟问,“徐姑娘,萨洛呢......”
我茫然抬眸,越发听不懂她在说甚。
“大小姐,你好自为之。”
赵玄打断她,想走,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
林月霜上前夺过缰绳,她声音焦急地解释,“徐姑娘,萨洛他一时糊涂,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耳朵里翁鸣声嘈杂,慢慢听不进去她的话。
她说,萨洛是她的影卫,跟她自幼一同长大,情谊非比寻常。
萨洛见不得她单恋赵玄为情所困,留下书信,自作主张要杀了我,好成全她一片痴心。
另一波黑衣人,是林节度使的政敌指使,同戎狄一战,那人出卖军情的证据被赵玄截获。
赵玄在战场上身受重伤陷入昏迷,林节度使严加看护起来,他们对赵玄下不了手,转而打听到我......
这样啊,这样啊。
我视线模糊,指甲刺进掌心,还是抵不住意识摇摇欲坠。
昏过去前,耳边是林月霜凄厉的呼喊。
她应是,瞧见了萨洛的尸体。
我大喜大悲,昏睡数日。
赵玄带我在临近的城镇中修养,我醒过来时,他伏在我床前合目休憩。
他困倦极了,我的指尖从他眉宇描绘到唇瓣,他都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我不忍吵醒他,安静望着屋顶放空,想一些事。
我只想赵玄。
我想他找了我多久,想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伤口现在还疼不疼。
他在我面前总怕疼得很。
手被拱了下,赵玄鼻音厚重地叫我,“念春。”
他握住我手贴上面颊,青胡渣刺手,他眸色黝黑,笑得纯良,“我好怕是梦。”
我也觉得像在做梦。
他贴合上我记忆中的赵玄,先前不许我回头的赵玄好似我的错觉。
我还是问了赵玄找回我那天的事。
我不提白衣弯刀的异族人,只问他那天有没有看见一只猫,狸花猫。
赵玄回想良久,说我要是想养猫,他去给我逮一只。
我笑着摇头。
我没有回函谷关,随赵玄回了京。
离开时,我偶然得知,顺着官道再前行数十里,便入了姑苏。
这是我离江南最近的一次。
同戎狄战后,赵玄先是昏迷,后为了找我,一直拖着没去受封。
入京后,林节度使前来催他,一同见了我。
正一品的大员,替他的女儿对我低头致歉。
林节度使脱了我的贱籍,提出让属下一位三品的文官认我作养女,教我清白地同赵玄成婚。
他给赵玄送的人情。
不到二十六的赵玄,拜封了中郎将。
我与赵玄拜堂那天,主礼的林节度使匆匆退场。
我后来听说,林月霜那天弃家去,从此没了踪迹。
一年后,我诞下一女,女儿满月宴的当晚,赵玄递给我一封信。
林月霜寄给我的。
她信里写,她住在江南,她将萨洛葬在江南。
赵玄跟同僚喝得凶猛,我扶他回房,他忽拉住我衣摆。
“念、念春。”
他眼睛清亮,话却说不大清楚,“你是不是怪我。”
他非缠着我问,还是姐姐过来,揪着他耳朵骂了他一顿。
赵玄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什么都没记住。
我烧掉林月霜的信。
我不怪赵玄,我何事能拿来怪他。
京城到边关有几千里路,流放罪囚的尸骨便铺了几千里路,有几个能如我一般好运。
我娘从小哭我命苦,我不知我到底命苦不苦,可我运气好,遇到诸多的好人。
我这一生,是平安逐顺的。
我只是,从未去过江南。
萨洛番外
小姐发脾气在屋里砸东西。
她翘着指头穿针引线,想给赵玄绣一个荷包。
十根手指头挨个戳破,荷包还没绣好,她瞧见赵玄腰间早挂着素色荷包。
她跟在赵玄身后撵了他许久,自然知道他在司教坊,有个常年的相好。
营中操练的中途,她凑到饮水歇息的赵玄跟前,不以为意地说,“那妓子绣得?亏你戴得出来。”
赵玄黑了脸,摔下水碗掉头就走。
小姐在原地红着眼眶,她倔,不肯哭。
“萨洛!”
小姐发完脾气,推窗喊我,朝我扔过来一团鼓囊的布球。
我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个香囊。
我说我不捡别人不要的,小姐红着脸气鼓鼓说,不是别人不要的。
我翻过香囊,针线凌乱绣着我名字。
她自小舞刀弄枪,真难为她了。
小姐央我去司教坊,看看赵玄那相好到底什么狐媚样。
我戴着她绣的香囊去了。
赵玄不在,他要真成天泡在司教坊,林节度使第一个要把他吊起来揍。
我于阴影中窥伺,看见一个纤瘦身影,蹲在树下用小铲翻土,铲掉一堆枯枝。
我后来才知道,这全是她没种活的花。
她鬓发汗湿贴上脖颈,瞧着柔柔弱弱,我一把能掐死她。
我回去告诉小姐,说徐念春是个麻子脸。
她当然不信,让我再去好好看。
我这回撞上赵玄。
在军中私下被称作阎王的男人,抱着徐念春小腿,让她稳稳坐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将她送到偏院的围墙。
他偷偷带她出门玩。
徐念春胆子真小,坐在墙头一动不动,赵玄三两下翻出墙去,抄手站在一旁,似乎等徐念春自己跳下去。
她不时扭头瞧院里有没有过人,她不敢跳,好像急得要哭,最后闭着眼睛跃下去,落进赵玄怀里。
男人低声笑,徐念春揽着他脖子,一手拽成拳,捶了他几下。
我想,她这样打人,疼得是她的手吧。
我那天等到他们回来,看着徐念春进门关窗才离去。
我被赵玄堵在司教坊的暗巷里。
这人,两副面孔。
他在徐念春面前低眉垂首,佯装成收敛爪牙的兽。
我面前,他眼神凌厉,像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我坦言,小姐让我来的。
赵玄差点卸下条我的胳膊,他警告我,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赵玄拿小姐没办法,拿我也没办法。
我偏来,我还挑他不在的时候来。
四方窄小的院子,徐念春裙摆转转悠悠,她种花弹琴练字,绣手帕荡秋千。
她总能找到除了等赵玄之外的事做。
司教坊专供军官们寻欢作乐,红墙绿瓦,贪嗔痴笑,徐念春在其中,偏静默成另一方世界。
赵玄对小姐越来越不假以颜色,小姐逐渐也不跟我打听徐念春。
倒苦了我,养成习惯,隔三差五来一趟,都当歇脚了。
徐念春迟钝得很,从来没有发现过我。
只有一回,她荡在秋千上,莫名朝我藏身的地方驻首良久,然后下了秋千,走过来几步。
我心中一紧,正想着如何脱身,她立在原地,抿唇浅笑。
函谷关冬长,时逢化春,原是一枝树枝斜过我藏身的阁楼,露出新绿红蕊。
徐念春在笑,她看见春来绽开的第一支花。
她柔柔笑着的时候,身上仿佛漾过万家灯火的温柔,脸上的雀斑也是俏皮。
我想,函谷关贫瘠的春天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我荒唐地觉得,她应当去瞧一瞧江南的春天。
最后,我真的死在带她回江南的路上。